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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多情的和无情的(第2/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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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开口道:“把赛特笠小姐的汤拿下去。她吃不下去,我也吃不下去。这种东西简直不能入口。赫格思,把汤给拿掉。吉恩,明天叫那厨子滚蛋。”

奥斯本先生骂完了汤,又骂鱼。简短的批评都是不留情的挖苦。他狠狠的咒骂别灵斯该脱鱼市场,那股蛮劲儿倒跟市场上出来的人不相上下。此后他又不说话了,喝了几杯闷酒,脸色越来越凶恶。忽然一阵轻快的打门声,大家知道乔治回家了,都吐了一口气。

他说他不能早回家,因为达苟莱将军留他在骑兵营里等了好久。鱼也吧,汤也吧,不吃都没有关系。随便给他什么都行——他不在乎。羊肉做得妙极了。样样东西都妙极了。他的随和脾气和他爸爸难说话的样子恰好相反。吃饭的时候他不停口的谈天说地,大家听了心里都喜欢。不消说有一个人比别人更喜欢,我也不必提名道姓。

在奥斯本先生的宅子里,每逢沉闷的筵席快完的时候,听差照例献上橘子和酒;小姐们把这两种东西品评了一番,便打个暗号,大家离开座位,轻轻悄悄的移步到客厅里去。客厅就在饭间楼上,里面搁着一架横丝大钢琴,腿上镂着花,上面覆着皮罩子。爱米丽亚希望乔治不久就会上来找她,在钢琴前面坐下弹了几支他最爱听的圆舞曲(当年这些曲子刚从外国传进来)。可是她使了这小手段却没有把乔治引上楼来。乔治的心根本不在这些曲子上。弹琴的人失望得很,越弹越没有劲儿,不久就离开了大钢琴。她的三个朋友搬出她们常奏的一套曲子里头最响亮动听的歌儿弹给她听,可是她一点儿都听不进去,只坐着发怔,担心不吉利的事情会临到她头上来。奥斯本老头儿那怒目攒眉的样子本来就够怕人的,可是像这样狠毒的表情还是第一回看见。他直瞪瞪的瞧着那女孩子走出饭间,仿佛她犯了什么过错。上咖啡的时候,爱米丽亚心惊肉跳,倒像管酒的赫格思递给她的是一杯毒药。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呢?唉!这些女人真要命!一见了什么不祥之兆,就牢牢记在心里丢不开,越是可怕的心思,越加宝贝,仿佛为娘的总是格外宠爱残废的儿女一般。

乔治·奥斯本看见爸爸脸上不开展,心里也在焦急。他实在需要钱,可是父亲气色不善,眉毛那么拧着,怎么能从他那儿榨得出钱来呢?平常的时候,要讨老头儿喜欢,只要称赞他的酒,没有不成的。乔治便开口夸他的酒味好。

“我们在西印度群岛从来喝不到您这么好的西班牙白酒。那天您送来的那些,海维托帕上校拿了三瓶,塞在腰带底下走掉了。”

老头儿答道:“是吗?八先令一瓶呢。”

乔治笑道:“六基尼一打,您卖不卖?有个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也想买呢。”

老的咕哝道:“哦?希望他买得着。”

“达苟莱将军在契顿姆的时候,海维托帕请他吃早饭,就问我要了些酒。将军喜欢得了不得,要想买些送给总指挥。他是摄政王的亲信。”

“这酒的确不错,”这么说着,那两条眉毛开展了一些。乔治正想趁他喜欢,就势提出零用钱的问题,他爸爸却叫他打铃催佣人送红酒上来。老头儿脸上虽然没有笑容,气色已经和缓了不少。他说:“乔治,咱们尝尝红酒是不是跟白酒一样好。摄政王肯赏光的话,就请他喝。咱们喝酒的时候,我想跟商量一件要紧事。”

爱米丽亚在楼上心神不宁,听得底下打铃要红酒,觉得铃声中别有含蓄,是个不吉利的预兆。有些人到处看见预兆,在这么多的预兆里面,当然有几个会应验的。

老头儿斟了一杯酒,咂着嘴细细尝了一尝,说道:“乔治,我想问的就是这个。呃——跟楼上的那个小女孩子究竟怎么样?”

乔治很得意的笑了一笑说:“我想这件事情很清楚。谁都看得出来。喝!这酒真不错。”

“谁都看得出来——这话什么意思?”

“咳!您别追得我太紧啊。我不是爱夸口的人。我——呃——我也算不上什么调情的圣手。可是我坦白说一句,她一心都在我身上,非常的爱我。随便什么人一看就知道。”

“自己呢?”

“咦,不是命令我娶她来着?我难道不是个听话的乖儿子?我们两家的爸爸早就把这件事放定了。”

“听话的乖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说老是和泰困勋爵、骑兵营的克劳莱上尉、杜西斯先生那一堆人在一伙儿混。小心点儿,哼,小心点儿。”

老头儿说起这些高贵的名字,津津有味。每逢他遇见有身分的人物,便卑躬屈节,勋爵长,勋爵短,那样子只有英国的自由公民才做得出。他回家之后,立刻拿出《缙绅录》来把这个人的身世细细看个明白,从此便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在女儿面前也忍不住提着勋爵的大名卖弄一下。他爬在地上让贵人的光辉照耀着他,仿佛拿波里的叫化子晒太阳。乔治听见父亲说起这许多名字,心下着忙,生怕自己跟他们在一起赌博的情形给吹到了老子耳朵里去。幸而他一会儿就放了心,因为那有年纪的道学先生眉目开朗的说道:“得了,得了,小伙子总脱不了小伙子的本色。乔治,我的安慰,就是瞧着的朋友都是上流阶级有身分的人。我希望和他们来往,我想也没有辜负我的心。再说,我的力量也够得到——”

乔治趁势进攻,说道:“多谢您,和大人物在一起来往非得有钱才行。瞧我的钱袋。”他举起爱米丽亚替他织的小钱包给父亲看,里面只剩一张一镑钞票,还是都宾借给他的。

“不会短钱使的。英国商人的儿子决不会没有钱使。乔治,好孩子,我的钱跟他们的钱一样中用呢。而且我也不死扣着钱不放。明天到市中心去找我的秘巧伯先生,他会给钱。我只要知道结交的都是上等人,我也就舍得花钱了,因为我知道上等人不会走邪路。我这人一点儿不骄傲。我自己出身低微,可是的机会好着哪。好好的利用一下吧。多跟贵族子弟来往来往。孩子,他们里面有些还不如呢;能花一基尼的地方,他们一块钱都拿不出。至于女人呢,”(说到这里,浓眉毛色眯眯的笑了一笑,那样子又狡猾又讨厌)“小伙子都免不了有这一手,倒也罢了。只有一件事,赌钱是万万行不得的。要不听话,我的家产一个子儿都不给!”

乔治说:“您说的对,爹。”?

“闲话少说,爱米丽亚这件事怎么样?乔治,我不懂干吗不打算高高的攀一门亲事,只想娶个证券经纪人的女儿。”

乔治夹开榛子吃着说:“这门亲是家里定的。您跟赛特笠先生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叫我们订了婚了。”

“这话我倒承认。可是我们在社会上的地位是要变的。当然啰,赛特笠从前帮我发了财——或者应该这样说:赛特笠给我提了一个头,然后我靠着自己的天才和能力挣到今天,在伦敦城里蜡烛业同行里面,总算是高人一等的了。我对赛特笠,也算报过恩了。近来他常常找我帮忙,不信去瞧瞧我的支票本子。乔治,我私下和说一句,赛特笠先生近来在生意上大大的不行。我的总记巧伯先生也这么说。巧伯是这里头的老手,伦敦交易所里的动静他比谁都清楚。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银行的人如今见了赛特笠也想回避。我看他是一个人在胡闹才弄到这步田地的。他们说小埃密莲号本来是他的,后来给美国私掠舰糖浆号拿了去。反正除非他把爱米丽亚的十万镑嫁妆拿出来给我瞧过,就不准娶她。这件事是不能含糊的。我可不要娶个破产经纪人的女儿进门作媳妇。把酒壶递给我,要不,打铃子让他们把咖啡送上来也好。”

说着,奥斯本先生翻开晚报来看。乔治知道他父亲的话已经说完,准备打盹儿了。

他兴兴头头的上楼来找爱米丽亚,那夜对她分外的殷勤,又温存,又肯凑趣,谈锋又健。他已经有好多时候没有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呢?莫非是他心肠软,想着她将来的苦命而怜惜她吗?还是因为这宝贝不久就会失去而格外看重它呢?

此后好几天里面,爱米丽亚咀嚼着那天晚上的情景,回味无穷。她想着乔治说的话,唱的歌,他的面貌形容,他怎么弯下身子向着她,怎么在远处瞧着她。她觉得自来在奥斯本家里度过的黄昏,总没有那么短。三菩拿了披肩来接她回去的时候,她嫌他来的太早,差点儿发火,这真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乔治走来向她告别,温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赶到市中心,找着了他父亲的总管巧伯先生,要了支票,再转到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银行,把支票换了满满一口袋现钱。乔治走进银行的时候,恰巧碰见约翰·赛特笠老先生愁眉苦脸的从行里的客厅里出来。忠厚的老经纪人嗒丧着脸儿,把一双倦眼望着乔治,可是他的干儿子得意扬扬,根本没有留心到他。往常只要老头儿到银行里去,小白洛克总是堆着笑送客,那天却不见他出来。

银行的弹簧门关上之后,行里的会计员——他的职务对大家最有益处,就是从抽屉里数出硬括括的钞票,从铜兜数出一块块的金镑——贵耳先生对右面桌子旁边那个名叫特拉佛的司账员挤挤眼睛。特拉佛也对他挤挤眼睛,轻轻的说道:

“不行。”

贵耳先生答道:“绝对不行!乔治·奥斯本先生,的钱怎么个拿法?”乔治急急的拿了一把钞票塞在衣袋里,当晚在饭堂里就还了都宾五十镑。

也就在那天晚上,爱米丽亚写了一封充满柔情的长信给他。她心里的柔情蜜意满得止不住往外流,可是一方面她仍旧觉得不放心。她要打听奥斯本先生究竟为什么生气。是不是因为和他爸爸闹了意见呢?她可怜的爸爸从市中心回来的时候满腔心事,家里的人都在着急。她写了长长的四页,满纸痴情;她害怕,她又乐观,可又觉得兆头不大吉祥。

乔治看着信说:“可怜的小爱米——亲爱的小爱米。她多爱我啊!嗳唷,天哪!那五味酒喝了真头痛。”这话说的不错,小爱米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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