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绿丝线的钱袋(第2/3 页)
老头儿说道:“姑娘们一人得有一位先生陪着才行。乔斯忙着招呼夏泼小姐,准会把爱米丽亚丢在人堆里。到九十六号去问问乔治·奥斯本能不能来?”
我不懂为什么他一说这话,赛特笠太太就瞅着丈夫笑起来。赛特笠先生眼睛里闪闪发光,满脸顽皮的瞧着爱米丽亚。爱米丽亚红了脸低下头去。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儿才会这么娇羞,利蓓加·夏泼小姐就不行。自从她八岁那年在壁橱里偷糖酱给她姑妈捉出来之后,从此没有红过脸。爱米丽亚的爸爸说:“爱米丽亚应该写张条子给乔治·奥斯本,让他瞧瞧咱们在平克顿女校学的一笔好字。记得吗?从前写信给他请他十二晚上来,把字都写别了。”
爱米丽亚答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赛特笠太太对丈夫说:“约翰,这真像是昨天的事,说对不对?”
他们夫妻住的是二层楼的一间前房,睡觉的地方装饰得像个帐篷,四围挂着花布幔子,上面印着鲜明别致的印度式图案,另外衬了淡红布的里子。帐篷里面的床上铺了鸭绒褥子,并排摆着两个枕头。当晚他们夫妻躺着说话,一对红喷喷的圆脸儿就枕着这两个枕头。太太戴的是镶花边的睡帽,先生戴的是式样简单的布帽子,顶上拖着一簇流苏。赛特笠太太因为丈夫难为了可怜的乔,正在对他训话。
她说:“赛特笠先生,何苦逗那可怜的孩子,太不应该了。”
流苏帽子替自己辩护道:“亲爱的,乔斯的虚荣心太重,比当年最爱虚荣的时候还糟糕。也算利害的了。可是三十年前,——好像是一七八零年吧——倒也怪不得爱俏。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我实在看不上乔斯那份儿拘拘谨谨的绔袴子弟习气。他实在做得太过火。亲爱的,那孩子一天到晚想着自己,只觉得自己了不起。太太,咱们还有得麻烦呢。谁都看得出来,爱米的小朋友正在拼命的追他。如果她抓不住他,反正有别人来接她的手。他那个人天生是给女人玩弄的。这话没有错,就等于我每天上交易所那样没有错。总算运气好,他没给咱们从印度娶个黑漆漆的媳妇儿回家。瞧着吧,不管什么女人钓他,他就会上钩。”
赛特笠太太狠狠的说道:“原来那丫头是个诡计多端的东西,明天就叫她走。”
“赛特笠太太,她跟别人不是一样吗?不管怎么,她总算是个白种人。我倒不在乎乔斯娶什么媳妇。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久,说话的声音停了,跟着起来的是鼻子里发出来的音乐,听上去虽然轻柔,却不很雅致。这时候,在勒塞尔广场证券交易所经纪人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家里真是悄无声息,所能听得到的只有教堂里报时的钟声和守夜人报时的叫声。
到了第二天早上,好性子的赛特笠太太也不再打算把她隔夜说的那话儿认真做出来。天下最近人情、最深刻、最普通的感情莫过于为娘的妒忌心,可是赛特笠太太瞧着利蓓加不过是个温柔谦逊的家庭教师,对自己又感激,总不至于胆敢攀附像卜克雷·窝拉的收税官那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她已经替利蓓加写信去要求延迟几天再上工,一时也难找借口赶她出门。
温柔的利蓓加合该交运,件件事都凑得巧,连天气也帮她的忙,虽然她本人起先并不知道上天的好意。原定到游乐场去的那天晚上,乔治·奥斯本已经来了;老两口儿要赴宴会,也已经动身到海百莱仓房的鲍尔斯副市长家里去了;忽然一阵大雷雨(这种雷雨只有上游乐场去的时候才碰得上),这几个年轻人没法出门,只好躲在家里。奥斯本先生好像一点儿不在乎。他跟乔瑟夫·赛特笠在饭间里喝了不少葡萄酒,两个人对坐着谈心。乔瑟夫见了男人向来爱说话,因此一面喝酒,一面把他最得意的印度趣事讲了许多。后来大家在客厅里会齐,爱米丽亚做主人,招待其余三位。四个年轻人在一起玩得很快乐,都说亏得下雨打雷,游乐场没有去成反倒有意思。
奥斯本是赛特笠的干儿子。二十三年来,这家子一向没有把他当外人。他生下一个半月的时候,约翰·赛特笠送给他一只银杯子。他长到六个月,又收到一件珊瑚做的玩意儿,上面挂着金的哨子和小铃。每逢圣诞节或是他假满回校的时候,老头儿总给他零用钱。他记得清清楚楚,乔瑟夫·赛特笠还揍过他一顿。那时候乔瑟夫已经是个大摇大摆的换毛小公鸡,他自己却还是个十岁的顽童。总而言之,乔治和这家朝夕相处,大家对他又好,当然在这里混得很熟。
“赛特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把靴子上的流苏铰了下来,气得不得了。赛特笠小姐——呃——爱米丽亚跟乔斯哥哥跪着,求他别揍小乔治,才免了我一顿好打。”
乔斯明明白白记得这件不平凡的事情,可是赌神罚誓说他早已忘了。
“记得吗?到印度去以前,坐了马车到斯威希泰尔博士学校里来看我,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个基尼。我一向以为至少身高七尺,后来从印度回来,我发现不过跟我一样高,真是意想不到。”
利蓓加眉飞色舞的嚷道:“赛特笠先生太好了!临走还特地去看,还给钱。”
“对了,他倒不计较我铰他靴子上的流苏,真是难得。孩子们在学校里拿到零用钱,一辈子都记得。给钱的人自己也忘不了。”
利蓓加说:“我喜欢靴子。”乔斯·赛特笠最得意自己一双腿,一向爱穿这种漂亮的靴子,听了这话,虽然把腿缩在椅子下面,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乔治·奥斯本说道:“夏泼小姐,是个挺有才气的画家,可以利用靴子事件做题材,把这庄严的景象画成一幅有历史性的画儿。赛特笠穿了鹿皮裤子,一手拿了铰坏了的靴子,一手抓住我的衬衫皱边。爱米丽亚高高的举起了两只小手,跪在她哥哥旁边。咱们还可以仿照简明读本和拼法本子里第一页插图的方式,给它加上一个堂皇的标题,里面包含着寓言的意味。”
利蓓加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画,等我——等我离了这儿再画吧。”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一脸悲悲戚戚的样子,在场的人不由得可怜她命苦,都舍不得放她走。
爱米丽亚说道:“亲爱的利蓓加,可惜不能在这儿多住几天。”
利蓓加的神情更凄惨了,她道:“有什么用?到我离开的时候更伤——更舍不得了。”说着,扭过头去。爱米丽亚一听这话,忍不住哭起来。我在前面说过,这糊涂的小东西最不长进的地方就是爱哭。乔治·奥斯本觉得很感动,细细的端详着这两个姑娘。乔瑟夫·赛特笠低头看着自己心爱的靴子,大胸脯一起一伏,很像在叹气。
乔治说道:“赛特笠小姐——爱米丽亚,来点儿音乐吧!”他那时候忽然把持不住,几乎把她搂在怀里,当着大家的面吻她。她也对他看了一眼。如果说他们两个就在当时相看一眼之中发生了爱情,这话未免过份。两家的父母早已有心把他们两人配成一对,竟可以说这十年来,他们已经订下了不成的婚约。
赛特笠家里的钢琴,按照通常的习惯,搁在客厅后间。那时天色已经昏暗,奥斯本先生当然比爱米丽亚眼睛亮,会在椅子凳子中间找路,因此爱米丽亚很自然的拉着他的手,让他领路摸到钢琴旁边去。他们一走,只剩下乔瑟夫·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两个人傍着客厅里的桌子对面谈心。利蓓加正在用绿丝线织一只钱袋。
夏泼小姐说:“家里的秘密是不问而知的。这一对儿已经把他们俩的公开了。”
乔瑟夫答道:“只等他做了连长,事情就算放定了。乔治·奥斯本是个顶呱呱的家伙。”
利蓓加道:“妹妹是世界最可疼的小人儿。谁娶了她真有福气。”说着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两个单身的男女在一起谈起这样细腻的话儿,彼此自然觉得亲密知心。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小姐的一番议论,我不必细写。照上面的一席话看来,他们的谈吐并没有什么俏皮动听的地方。要知道在普通的人家,在随便什么地方,说的话不过如此,只有那些辞藻富丽、结构巧妙的小说里才有例外。那时隔壁房里有人弹琴唱歌,他们说话的时候当然放低了声音,免得妨碍别人。其实隔壁的两个人专心在做自己的事,他们说得再响些也不妨事。
赛特笠先生居然能够大大方方、畅畅快快的和女人谈天,真是生平第一遭。利蓓加小姐问了他许多关于印度的问题,因此他得了机会把他知道的许多趣事说给她听。这里面有些是关于印度的,也有关于他本人的。他形容总督府里怎么开跳舞会,在大暑天他们怎么取凉,譬如在屋里装了手拉的风扇,门窗前面挂了打湿的芦帘等等。他讲到投奔在印度总督明多勋爵门下的一大群苏格兰人,口角俏皮极了。然后他又说到猎虎的经验,说是有一回一只老虎发威,把他的象夫从象背上直拖下来。利蓓加小姐对于总督府的跳舞会心醉神往;听了苏格兰副官们的故事笑个不住,一面责备赛特笠先生不该这么刻薄。大象的故事可真把她吓坏了。她说:“亲爱的赛特笠先生,看母亲份上,看所有的朋友份上,以后快别干这种冒险的事,非答应我不可。”
乔瑟夫拉起领子,答道:“得了,得了,夏泼小姐,危险只能增加打猎的趣味。”其实他只猎过一次虎,就是出乱子的那一回。可怜他几乎丢了性命,倒不是老虎咬他,却是在混战中受了伤。他说的话越多,胆子越大,竟鼓起勇气问利蓓加小姐那绿丝线钱袋是给谁做的。他的态度那么大方,那么随便,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心里着实得意。
利蓓加小姐柔媚地向他瞟了一眼,说道:“谁要,我就给谁。”赛特笠先生正要施展口才,说出一篇动人的话来。不想他刚刚开口说到:“啊,夏泼小姐,多么”——隔壁的歌声忽然停了。这样一来,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声音,窘得面红耳赤,连忙住了口,慌慌张张的擤着鼻涕。
奥斯本先生轻轻的对爱米丽亚说:“听,哥哥的口才真了不起。那朋友真创造了奇迹了。”
爱米丽亚小姐答道:“奇迹创造的越多越好。”凡是像个样儿的女人没一个不爱做媒。爱米丽亚当然不是例外,心里只希望乔瑟夫能够娶了太太一同回印度。这几天来她和利蓓加朝夕相处,对她生了极深的感情,在她身上找出千千万万从前在学校里没有发现的德行和惹人怜爱的品性。小姑娘们的感情滋长得最快,像贾克的豆梗一般,一夜的功夫就直入云霄。结婚以后这种痴情渐渐减退,也是极自然的事。一般情感主义者喜欢用大字眼,称它为“对于理想爱情的渴望”。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女人的情感平时只能零星发泄,必须有了丈夫孩子,情感收聚起来有了归宿,自己才能得到满足。
爱米丽亚把自己会唱的歌儿唱完,觉得在后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时候,应该请她的朋友也来唱一曲才是。她对奥斯本先生说:“倘若先听了利蓓加唱歌,就不要听我的了。”话是这么说,她也明知自己在哄人。
奥斯本道:“我对夏泼小姐先下个警告,在我听起来,爱米丽亚·赛特笠才是天下第一名歌唱家。这话说的对不对我也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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