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两盏灯灭了(第2/2 页)
有一天早晨,他到了时候还不下来吃早饭,他的佣人找不着他,走到梳妆室里一看,发现他中风倒在梳妆台旁边,立刻通知奥斯本小姐。他们请了好几个医生,还请了专门放血的人。乔治也没有去上学。奥斯本恢复了一部分知觉,可是不能说话,虽然有一两回他使劲想说。四天之后他就死了。医生从楼上下来,办丧事的从楼下上去。凡是面对勒塞尔广场花园的窗口,所有的百叶窗都关闭起来。白洛克急急忙忙从市中心赶来。“他留地那孩子多少钱?不能给他一半吧?当然应该是三份平分啰?”这一刹那真是紧张。
可怜的老头儿有一两回想说话而说不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心。我想他当时很想见见爱米丽亚,愿意在自己有口气的时候跟他儿子忠心的妻子言归于好。我的猜测大约不错。从他的遗嘱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多少年来藏在心里的怨恨已经冰释了。
他们在他的晨衣口袋里找着当年乔治从滑铁卢寄回来的信,信口上还有一大块红火漆。其余关于他儿子的件,他也看过,因为他口袋里还有钥匙,正是收藏这些件的匣子上的。所有的信封和封口的火漆也都给弄破了。看来中风前一夜他就在翻这些东西。当时佣人头儿替他送茶点到房里去,看见他正在读家里那本大红《圣经》。
开读遗嘱之后,发现他把一半财产传给乔治,下剩的给两姊妹平分。为经管她们的财产起见,白洛克先生可以继续经理商行里的事务,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退出。他又从乔治财产上每年提出五百镑给他母亲,“爱儿乔治·奥斯本的妻子”。小乔治也仍旧归她抚养。
他指定“爱儿的好友威廉·都宾少佐”为遗嘱执行人。遗嘱上说:“他为人忠厚,曾经在我孙儿和儿媳衣食无着的时候加以资助。对于他的好意和关怀,我表示衷心的感谢。我愿将足够捐得中将职位的数目赠与都宾少佐,随他怎么处置。”
爱米丽亚听说公公临死不再怨她,心里早软了,又得了这笔遗产,更加感激。后来她知道乔治仍旧归她抚养;这件事前后有什么经过,由于谁的力量,她也听说了。原来在她贫困的时候,是威廉养活她的。从前给她丈夫的是威廉,现在还她儿子的也是威廉。她双膝跪下,祷告上天保佑那忠诚不变的好心人。他的感情是深远崇高的,她在它面前低下头,承认自己的渺小,觉得只配吻它的脚。
他这样了不起的忠诚,这样为她尽力,爱米丽亚却只能用感激来报答。除了感激什么也没有!如果她想到用别种方式来酬报都宾,乔治的影子立刻从坟墓里站起来,说:“是我的,不能属于别人。现在是我的,将来也只能是我的。”
威廉懂得她的心思。他不是一辈子就在分析她的感情吗?
奥斯本先生的遗嘱公开之后,和乔治·奥斯本太太来往的人都比以前看得起她,这件事对于咱们倒是个好教训。在以前,乔斯公馆里的佣人凡是听得她有使唤,总不肯依头顺脑,虽然她很客气,他们却说什么先得问问老爷,看这事行得行不得;现在不敢再说这话。厨娘从前常常嗤笑她的旧衣裳,如今也不笑了。说真的,星期天晚上她穿上新衣服上教堂的时候,爱米丽亚的旧衣服比在旁边真是黯然无色。别的佣人听得她打铃不再抱怨,也不故意延宕。马车夫向来不愿意赶着老头儿和奥斯本太太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抱怨说车子又不是医院,现在巴不得替她当差,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的饭碗给奥斯本先生的车夫夺去。他说:“勒塞尔广场的马车夫怎么会熟悉这边的街道?他们怎么配坐在有身分的太太前面赶车子?”乔斯的朋友们,不论男的女的,一下子都对爱米关心起来,写的慰问信把过道里的桌子堆得满满的。乔斯向来把她当个好脾气、没心眼的叫化子,自己得给她吃,供她住,现在对于妹妹和有钱的小外甥十二分尊敬。他很关心她的身体,说她经过这么些磨难苦恼,应该换换环境,出去乐一下。他管她叫“可怜的好姑娘”,特意每天到楼下来吃早饭,问她哪天愿意怎么消遣。
爱米拿乔治保护人的资格,求得另外一个保护人都宾的同意,请奥斯本小姐仍旧住在勒塞尔广场的屋子里,随她愿意住几时就住几时。奥斯本小姐感谢她的好意,可是说她再也不愿意一个人住在这样阴森森的大房子里面。她带着一两个老家人,穿了一身重孝,到契尔顿纳姆去住。其余的佣人都得了丰厚的工资,给打发掉了。奥斯本太太本来预备把忠心的佣人头儿留下来使唤,可是老佣人辞谢了。他宁可把历年积蓄开个酒店。希望他买卖顺利!奥斯本小姐不要住在勒塞尔广场,奥斯本太太和大家商量了一下,也不高兴往在这么凄惨的房子里。结果他们把大房子出空;富丽的家具什物,叫人一看就害怕的大烛台,样子怪凄凉的镜子(里面也照不见什么东西),都给捆起来藏过一边。客厅里一套讲究的花梨木家具用干草包好;地毯卷起来用绳子捆紧;另有一套精装的籍,数目不多而选得很精,都理在两只酒箱里。所有的东西装了几大车运到堆栈里去,直要到乔治成年之后再拿出来。还有几只笨重的深颜色箱子,搁满了器皿碗盏,给运到有名的斯顿毕和罗迪合营银行的地窖里,也要到那时才拿出来。
一天,爱米浑身重孝,拉着乔治一同到那没人居住的屋子里去巡视一下。自从她长大成人之后,还没有进去过呢。屋子前面刚有货车来装过东西,满地都是干草屑。他们走进一间间空无一物的大房间,看见墙上本来挂肖像和镜子的地方还留着痕迹。然后他们由空落落的大石头楼梯上去,看看楼上的屋子。有一间,乔治轻轻的告诉妈妈说,就是爷爷死在里头的。此后又上一层楼,到了乔治自己的屋里。爱米手里牵着孩子,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个人。她知道这卧房不但是小乔治的,从前还是他父亲的。
她走到敞开的窗户旁边——当初孩子刚离开她的时候,她时常向着这些窗户张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从窗口望出去,越过勒塞尔广场上的树顶,就可以看见自己从前的老房子。她在那儿出生,也在那儿过了神圣的童年,享过好几年福。她回想到快乐的假期,慈爱的脸儿,无忧无虑的好时光,还想起以后一大截艰难困顿、把她磨折得抬不起头来的苦日子。她想到过去的一切,又想到她的始终如一的保护人,她唯一的恩人,她的守护天使,她的温厚慷慨的好朋友。
乔杰说:“瞧这儿,谁用金刚钻在玻璃上刻了乔·奥两个字。我以前一直没有看见。这不是我刻的。”
“乔治,这间屋子本来是爸爸住的,那时离出生的时候还远呢。”她一面吻着孩子,一面红了脸。
他们坐车子回里却蒙的时候,她一路没有说话。她在里却蒙暂时租了一所房子,律师们笑容满面,常到这里来找她,一忽儿出一忽儿进,每次的手续费当然都记在账上。屋子里少不得给都宾少佐留了一间房;他得给他的被保护人办许多事情,常常骑马到他们家里来。
那时乔杰已经从维尔先生的学校里出来,度着无尽期的长假。那位先生呢,正在写一篇墓志铭,准备刻在漂亮的大理石碑上,将来安在孤儿教堂里乔治·奥斯本上尉的纪念碑底下。
白洛克的女人,也就是乔治的姑妈,做人很大方。她预计得到的遗产虽然给那小鬼抢去了一半,她倒不记恨,反而跟嫂子和侄儿言归于好。罗汉泊顿离开里却蒙并不远,有一天,白洛克家的马车到里却蒙爱米丽亚的家里来;车身上画着金牛,车里面坐着萎黄的孩子,一家子都拥到爱米的花园里来。爱米丽亚正在看;乔斯坐在凉亭里,静静的把草莓浸着酒吃;少佐穿了印度短装,躬着背,让乔治玩跳田鸡。他跳过少佐的头,一直冲到白洛克家的一群孩子前面。这些孩子帽子上一个个大黑蝴蝶结,腰里系着宽宽的黑带,跟着穿孝的妈妈一起走进来。“按他的年龄,刚配得上罗莎,”痴心的妈妈想着,向宝贝的女儿瞧了一眼。小姑娘今年七岁,长得很瘦弱。
弗莱特立克太太说:“罗莎,吻吻亲爱的表哥去。认得我吗,乔治?我是姑妈。”
乔治道:“我怎么会不认得。对不住,我不爱人家吻我。”他看见表妹乖乖的走上前来吻他,连忙躲开。
弗莱特立克太太说道:“这孩子多滑稽,领我到亲爱的妈妈那儿去。”这两位太太相别十五年,现在重逢了。爱米艰难困苦的时候,她的小姑从来没有想到要来看望她,现在她日子过得很顺利,小姑就来认亲,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还有许多别的人也来拜访她。咱们的老朋友施瓦滋小姐和她的丈夫从汉泊顿广场坐了马车轰隆隆的赶来,跟班马夫们都穿了黄烁烁的号衣。她还像从前一般热心热肠的喜欢爱米丽亚。说句公平话,如果她能够常常和爱米丽亚见面,倒未必会变心。可是叫她有什么法子呢?在这么一个大城市里,谁有时候去找老朋友呢?如果他们掉了队,当然就不见了。我们也顾不得多少,总得照样往前走去。在名利场上,少了个把人有谁注意呢?
总而言之,奥斯本先生死后大家还没有伤完心,许多有身分的人已经忙着来结交爱米丽亚。他们相与的个个福星高照,没有一个走背运。这些太太嫁的丈夫不过是市中心的咸货商人之类,不过差不多每位都有个把贵族亲戚。有些太太本身就很有贵族气派,见闻也广,不但看索莫维尔太太的著作,还常到皇家学院去走走。有些太太生活谨严,都是福音教徒,经常到爱克塞脱教堂去做礼拜。说句实话,爱米听着她们说话,不知怎么搭讪才好。有一两回,她推辞不脱,只得到弗莱特立克·白洛克太太家里去作客;觉得苦恼极了。白洛克太太一定要提拔她。承她好意,决定要教育爱米。她给爱米丽亚找裁缝,理家事,还改正她的仪态。她不断的坐马车从罗汉泊顿过来,跟她朋友闲谈时髦场上和宫廷里的琐琐屑屑,都是些最无聊最浅薄的杂碎。乔斯爱听这一套,可是少佐一看见这女人走来卖弄她那些不值钱的高雅,就咕哝着躲到别处去。他在弗莱特立克·白洛克最讲究的筵席上吃完了饭,竟对着这位银行家的秃顶睡起觉来(弗莱特仍旧急煎煎的盼望能把奥斯本家里的财产从斯顿毕和罗迪合营银行转到他自己银行里去)。爱米丽亚不懂拉丁,也不知道《爱丁堡杂志》上最近一篇出色的章是谁的作品;大家谈起最近那岂有此理的救济天主教徒的议案,说是比尔首相的态度出尔反尔,叫人奇怪,她听了这事也没有一句批评。白洛克家的客厅布置的非常豪华,前面望出去就是丝绒一般的草地,整齐的石子路,发亮的花房。爱米坐在客厅里,夹在一群太太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罗迪太太说:“她看上去脾气很好,可是没什么道理。那个少佐似乎对她十分有意。”
霍莉姚克太太说:“她一点风味儿都没有。亲爱的,我看教不好她的。”
格劳笠太太的声音仿佛从坟墓里出来,她摇一摇裹着头巾的头说道:“她真是无知无识得可怕,也许她对于一切都不关心。我问她说,按照乔治尔先生的说法,教皇在一八三六年要下台,可是活泊夏脱先生又说是一八三九年,不知道她的意见是什么。她回答说:‘可怜的教皇!我希望他不下台,他干了什么坏事了?’”
弗莱特立克太太答道:“亲爱的朋友们,她是我的嫂子,又守了寡,因此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她踏进上流社会的时候尽量照顾她,教导她。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我们很失望,可是我帮助她的动机可不是贪图什么好处。”
罗迪和霍莉姚克一同坐车离开的时候,罗迪说:“可怜那亲爱的白洛克太太!她老是耍手段。她要想把奥斯本太太的存款从我们银行里抢到她家的银行里去。她甜言蜜语的哄着那男孩子,叫他坐在她那烂眼睛的罗莎旁边,真可笑!”
霍莉姚克太太嚷道:“格劳笠一天到晚说什么有罪的人啦,世界末日善恶决战啦,但愿她一口气闷死!”说着,马车走过了泊脱内桥。
这样的人太高尚了,爱米跟她们合不来。家里有人提议到国外去游历,其余的人都高兴得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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