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克劳莱小姐府上(第3/3 页)
夏泼小姐伸出右手的二拇指,淡淡的把头一点,那神情真叫人奈何她不得,把个中尉怔住了。他顿了一顿,只得拉起利蓓加赏脸伸给他的手指头来握着。那狼狈的样子把隔壁房里的罗登·克劳莱看得几乎不曾失声大笑。
上尉狂喜不禁,说道:“喝!魔鬼也斗她不过的!”中尉要我些话和利蓓加搭讪,便很客气的问她喜欢不喜欢她的新职业。
夏泼小姐淡淡的说道:“我的职业吗?您还想着问我,可真是太客气了。我的职业还不错,工钱也不小——当然跟您的姊妹的家庭教师乌德小姐比起来还差一些。家的小姐们好不好哇?其实我这话是不该问的。”
奥斯本先生诧异道:“为什么不该问?”
“我住在爱米丽亚家里的时候,她们从来没有降低了身分跟我说过话,也没有邀我到府上去。反正我们这些穷教师向来受惯这样的怠慢,倒也不计较了。”
奥斯本先生嚷道:“唷!亲爱的夏泼小姐!”
利蓓加接下去道:“有些人家真不讲礼貌,可是待人客气的也有。这里边的差别可大了。我们住在汉泊郡的虽然比不上们城里做买卖的那么福气,那么有钱,到底是有根基的上等人家,家世也旧。毕脱爵士的爸爸本来可以加爵,是他自己不要,辞掉了的,这件事想来也知道。他们怎么待我,也看见了。我现在过的很舒服,我这位子不错。多谢关心我。”
这一下可把奥斯本气坏了。这家庭教师对他卖老,只顾揶揄他,逗得这头英国狮子不知怎么才好。他又没有机变,一时找不出借口可以拨转话头,所以想要不谈这些有趣的话儿也没有法子。
他傲慢地说道:“我一向还以为挺喜欢城里做买卖的人家呢。”
“那是去年的事了。我刚从讨厌的学堂里出来,还能不喜欢吗?哪个女孩儿不爱离开学校回家度假期呢?再说,那时候我又不懂事。奥斯本先生,不知道这一年半里头我学了多少乖。我说这话可别恼,我这一年半住在上等人家里,究竟不同些。爱米丽亚呢,倒真是一颗明珠,不管在哪儿都摆得出来。好啦,我这么一说,可高兴了。唉!提起来,这些做买卖的人真古怪。还有乔斯先生呢,了不起的乔瑟夫先生现在怎么了?”
奥斯本先生很温和的说道:“去年仿佛并不讨厌了不起的乔瑟夫先生啊!”
“真利害!我跟说句心里的话儿吧,去年我并没有为他伤心。如果当时他求我做那件事——眼睛里说的那件事(的眼神不但善于表情达意,而且和蔼可亲)——如果他求我呢,我也就答应了。”
奥斯本先生对她瞅了一眼,好像说:“原来如此,那真难为了!”
“心里准在想,做了乔治·奥斯本的亲戚多体面哪!乔治·奥斯本是约翰·奥斯本的儿子,约翰·奥斯本又是——的爷爷是谁,奥斯本先生?唷,别生气呀!家世的好坏,反正不能怪。刚才说的不错,在一年以前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乔斯·赛特笠。一个姑娘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这还不是一头好亲事吗?如今我的秘密都知道了。我这人是很直爽很诚恳的。我细细想来,肯提起这些事,可见很有好心,也很懂礼貌。爱米丽亚,亲爱的,奥斯本先生正在和我谈起哥哥。可怜的乔瑟夫现在怎么了?”
这样一来,乔治便给她打得大败而退。利蓓加自己并没有抓住理,可是听了她这番话,便显得错处都在乔治。他满心羞惭,忙忙的溜掉了,只怕再呆下去,便会在爱米丽亚跟前扫了面子。
乔治不是卑鄙的小人,虽然吃了利蓓加的亏,究竟不致于背地里报复,说女人的坏话。不过第二天他碰见了克劳莱上尉,忍不住把自己对于利蓓加小姐的意见私底下说些给上尉听。他说她尖酸,阴险,见了男人没命的送情卖俏。克劳莱笑着一味附和他,当天就把他的话一句不漏的学给利蓓加听。利蓓加仗着女人特有的本能,断定上次坏她好事、破她婚姻的没有别人,一定是乔治,所以一向看重他,听了这话,对于他的交情更深了一层。
乔治做出很有含蓄的样子说道:“我不过警告一声罢了。女人的脾气性格我都知道,劝留神。”那天他已经把克劳莱的马买了下来,饭后又输给他二十多镑钱。
克劳莱的脸色有些儿古怪,他表示对乔治感激,谢他说:“好小子,多谢。我看得出来,不是个糊涂人。”乔治跟他分手之后,还在赞赏他这话说得有理。
他回去把自己干的事告诉爱米丽亚,说罗登·克劳莱性情爽直,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又说自己劝罗登小心提防利蓓加那诡计多端的滑头。
爱米丽亚叫道:“提防谁?”
“那做家庭教师的朋友。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爱米丽亚道:“嗳哟,乔治,干的什么好事!”她有的是女人的尖眼睛,又受了爱情的熏陶,看事更加明彻,一眼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克劳莱小姐和可怜的老闺女布立葛丝都看不出。那装模作样,留着大胡子的奥斯本中尉,年纪轻,又是个蠢材,更加看不出。
分手以前,利蓓加在楼上替爱米丽亚围上披肩,两个朋友才有机会谈谈机密,诉诉心腹,做这些女人最喜欢的事。爱丽米亚上前握着利蓓加的两只小手说道:“利蓓加,我都看出来了。”
利蓓加吻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掩口不谈这件秘密喜事。殊不知这事不久就给闹穿了。
过了不久,大岗脱街上又多了一块丧家报丧的木板儿,那时利蓓加仍旧住在派克街她靠山的家里。大岗脱街一带向来满布着愁云惨雾,这种装饰品是常见的,倒也不足为奇。报丧板安在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大门上,不过贤明的从男爵可并没有死。这一块报丧板是女人用的,还是好几年前毕脱爵士的老娘克劳莱太夫人办丧事用的旧东西。此后它就从大门上给取下来,堆在毕脱爵士府邸后面的空屋里。现在可怜的罗莎·道生去世,又把它拿出来用。原来毕脱爵士又断弦了。板上画着男女两家的纹章,女家的纹章当然不属于可怜的罗莎。她的娘家哪里有什么纹章呢。反正上面的小天使虽然是为毕脱爵士的母亲画的,为她也一般合用。纹章底下用拉丁写着“我将复活”,旁边是克劳莱家的蛇和鸽子。纹章和报丧板,还有格言,倒是说法讲道的好题目。
罗莎病中只有克劳莱先生去照拂她,此外一个亲人也看不见。她临死得到的安慰,也不过是克劳莱先生对她的劝勉和鼓舞。多少年来只有他还对于这个孤苦懦弱的人有些情谊,发些善心。罗莎的心早已先死了。她要做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妻子,出卖了自己的心。在名利场里面,许多做母亲的和做女儿的,天天在进行这种交易。
罗莎去世的时候,她丈夫恰好在伦敦。他向来不停的策划这样,计算那样,那些时候正忙着和许多律师接头。虽说他的事情这么多,他却不时偷空跑到派克街去,并且常常写信给利蓓加,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叮嘱,一会儿命令,要她回乡下去照料她的学生。他说自从她们的妈妈病倒之后,两个女孩子便没人看管了。克劳莱小姐哪里肯放利蓓加动身。她这人最是喜新厌旧,一旦对朋友生了厌倦之心,立刻无情无义的丢开手。在这一头上,就算伦敦的贵妇人中间也少有人比得上她。可是在着迷的当儿,她对于朋友的眷也是出人一等。眼前她仍旧死拉住利蓓加不放。
不消说,克劳莱小姐家里的人得到克劳莱夫人的死讯之后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觉得伤感。克劳莱小姐只说:“看来三号只好不请客了。”顿了一顿,她又道:“我兄弟但凡雇些体统,就该别再娶亲才对。”罗登向来关心他哥哥,接口道:“如果爸爸再娶填房的话,毕脱准会气个半死。”利蓓加一声不响,心事重重的仿佛家最受感动的倒是她。那天罗登还没有告辞,她就起身走了。不过罗登临走之前他们两人恰巧在楼下碰见,又谈了一会儿。
第二天,克劳莱小姐正在静静的看法小说,利蓓加望着窗外出神,忽然慌慌张张的嚷道:“毕脱爵士来了!”接着真的听见从男爵在外面打门。克劳莱小姐给她吓了一跳,嚷道:“亲爱的,我不能见他,我不要见他。跟鲍尔斯说我不见客。要不然下去也行,跟他说我病着不能起来。这会儿我可受不了我这弟弟。”说罢,她接着看小说。
利蓓加轻盈的走下楼,看见毕脱爵士正想上楼,便道:
“她身上不爽快,不能见您。”
毕脱爵士答道:“再好没有。蓓基小姐,我要看的是。跟我到客厅里来。”说着,他们一起走到客厅里去。
“小姐,我要回到女王的克劳莱去。”从男爵说了,定睛瞅着她,一面把黑手套和缠着黑带子的帽子脱下来。他眼睁睁的瞪着她,眼神那么古怪,利蓓加·夏泼差点儿发起抖来。
她低声说道:“我希望不久就能回去。等克劳莱小姐身子健朗些,我就——就想回去瞧瞧两个孩子。”
毕脱爵士答道:“这三个月来老说这话,到今天还守着我的姐姐。她呀,把累倒以后就不要了,当破鞋似的扔在一边。告诉吧,我才是真的要。我马上回去办丧事,去不去?说一声,去还是不去?”
蓓基仿佛非常激动,她说:“我不敢——我想,我跟两人在一起不大——不大合适。”
毕脱爵士拍着桌子说道:“我再说一遍,我要。没有我过不下去。到离开以后我才明白过来。现在家里乱糟糟的跟从前一点儿也不像了。我所有的账目又都糊涂了。非回来不可!真的回来吧。亲爱的蓓基,回来吧。”
利蓓加喘着气答道:“拿什么身分回来呢?”
从男爵紧紧的抓住缠黑带的帽子,答道:“只要愿意,就请回来做克劳莱夫人。这样总称心如意了吧?我要做我的老婆。凭这点聪明就配得上我。我可不管家世不家世,我瞧着就是最上等的小姐。要赌聪明,区里那些从男爵的女人哪及一零儿呢。肯吗?只要说一声就行。”
利蓓加深深的感动,说道:“啊哟,毕脱爵士!”
毕脱爵士接下去说道:“蓓基,答应了吧!我虽然是个老头儿,身子还结实得很呢。我还有二十年好日子,准能叫过得乐意,瞧着吧。爱怎么就怎么,爱花多少就花多少,一切由做主。我另外给一注钱。我什么都按规矩,决不胡来。瞧我!”老头儿说着,双膝跪倒,乜斜着眼色眯眯的对蓓基笑。
利蓓加惊得往后倒退。故事说到此地,咱们还没有看见她有过慌张狼狈的样子,现在她却把持不定,掉下泪来。这恐怕是她一辈子最真心的几滴眼泪。
她说:“唉,毕脱爵士!我已经结过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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