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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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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就在这个村子里住下了,日里就提着斧头入了山林,伐了樟树,又会同村中其他的樵夫将所得的木材扛下山来,将村中的农舍修葺一番,或是添柱置梁,或是筑墙铺瓦。有时也把阿毛带进林子里,让他去掏鸟蛋,用弹弓射鸟,等入了夜,就在屋后支起石锅滚粥吃。阿毛也总是津津有味地听着陈贤讲他的故事。

可等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忽然就打乱了他们原本平淡的生活节奏。那日下午,太阳方始西斜的时候,村口忽然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映在烈日底下,显得那么的黑有那么的小。

地里的村民纷纷停下手头上的工作,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来。那人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中的杖子上,好像一旦把那杖子挪开他就要瘫软下去。

不一会儿,村口就聚满了人,将那个人围成一圈。阿毛眼尖,看到了村口堆满了人,就呼喊着陈贤和樵夫们一同下去。陈贤和樵夫们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下了山,都走到了村口。

那人也是穿着粗布短褐,他靠在木杖上瑟瑟发抖,不时还大声咳嗽,似是要把心肺一并咳了出来才肯罢休。这咳嗽有时让人不寒而栗——仿似山魈在林间偷窥着人世间的诸多不幸,还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即使是夏天最是暑热的时候,众人看着那人打抖不停,也不禁自心底里发寒。

那人兀的丢下木杖,倒在地上,挣扎着起来向众人跪下,嘴里嘟哝着,但声嘶气短,众人都很难听清。

村老从众人中走出,向前走近一听,只听着那人断断续续地说了“村子的人死绝了”、“周身疼痛”、“收留几日”的话。那人说着,从怀内掏出了约莫二三两的碎银子,捧起想要献给村老。

村老怀疑地看看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陈贤的身上,众人也随着村老把目光落在了陈贤身上。

陈贤在众人目光汇聚之下,走上前去,可那人忽然抬头,与陈贤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人不是其他,就是几日前他用剑砸晕的那人!

那人也认出了陈贤,就急忙爬向陈贤,拼命磕头,但嘴里仍然说不上话来。

就在那人磕头之际,陈贤透过他裤管的破洞见到了拳头大小的脓包,乌青发亮,在脓包的最顶端,鼓着白亮的脓液。

那人正磕着头,忽然又大咳起来,一时间竟差点穿不上气,只见脸上煞白,嘴唇毫无血色,脖颈上青筋暴起——青筋如水里的游蛇,直直连到了肩下,而那腋窝处又是一个拇指般大小的脓包。那人一使劲咳嗽,脓包就更是亮的反光。

陈贤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往后跃了一步,立即向大众挥手大呼:“此人危险!”

众人立刻被吓得后退了许多步,本来还有人窃窃私语,如今却都如秋蝉一般噤了声。有人用袖子捂住口鼻,有人将头别去一边,却时不时还用余光瞄一眼那人。

陈贤大声说道:“这人染了疫病,十分凶险,若被传染,必死无疑啊!”

那人听了这番话语,更是恼怒愤慨,全身上下的青筋更是暴得突起。他趴在地上,一手拼命挠着地上的泥巴,似乎想要将那烂泥砸向陈贤;另一手紧紧攥着那些银两,脓血渐渐从碎银之中渗出。他的脚也似婴儿那样胡乱踢蹬,竟然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坑。

他几乎是用尽所剩无几的所有力气,破口大骂:“陈贤狗贼,我们村也待你不薄,把钱银都给了你,如今我遭病落难了,你竟然见死不救,你造孽啊!”

陈贤也将头别过一边,紧闭双眼,不做言语。

“陈贤狗贼!我就算变成厉鬼,也要拉你一起进入十八层炼狱,让你永在苦海,不得翻身!狗贼——”

那人眼睛直直瞪着陈贤,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说完这话,周身上下的脓包竟然爆裂,脓浆四溅,靠近前排的人无一幸免。

陈贤也在裤腿上粘了一些,他立刻将外裤脱下,疯也似的冲向山脚的溪水,疯狂地搓洗自己的小腿和脚踝。边跑还边向村民们吼道:“刚刚有谁沾染了脓液?即刻脱去衣衫,迅速将周身上下冲洗干净,然后迅速站在我后边,其余的人去井边!”

众人都看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忽然有一些人模仿着他,冲下山去,在溪水里搓洗。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跟从,到了溪边把身子冲净。

与此同时,没有被脓血沾染的部分村民慢慢地向井边挪动过去。趁着这个间隙,陈贤用一个木棍将脱下的裤子挑起,找到一个烧秸秆的火堆就把那粘了脓液的裤子丢进去烧掉。随后他还号召大家把粘了脓血的衣物都烧掉。

众人听到陈贤要求把那些粘了脓血的衣服都烧掉之后,群情激愤,甚至有人攥紧了手中的锄头,将胸膛挺起向陈贤走去,大声嚷嚷。其中一个村民站出来,嘴里哼哼着,突然向陈贤大吼:“我们收留你已是好心好意,凭什么听你的?”

“这是致死的疫病!倘若你不愿听我的,只会遗祸全村!”

是啊——这些村民大多都还身强体壮,在他们眼中,些许脓液,根本不会侵入肌体,遑论致病亡逝?为这不值一提的脓液,就要烧掉了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衣服,在他们听来仿佛痴人说梦。

相比起每日穿在身上的衣服而言,疾病和疫情对于这些村民而言,更加虚无缥缈——在没有人染病之前,不会有人会觉得这病情有什么可怕。陈贤也知道,一件衣服对于一个小农之家而言,价格不菲;他也知道,这么做只会让这些村民更加愤怒。

但他更知道,倘若没有采取合适的措施,疫情只会加重,而人们并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止住疫情。他们穿衣吃饭只能仰赖于天,若是生病了只会自怨自艾,自认倒霉。

有时候,山里的村民们有一种神秘的自信,在插秧、播种、耕田、收获、采摘、田猎的方面,生活几乎总是一层不变,经验就是乡村生活的百科全。年长之人自然而然就成了经验丰富的人,他们所说的话就是村里人的金科玉律。于是一个村里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判断总是准确的,他们很难听进外人的建议和要求,他们对待外人总是处处提防警惕,仿佛外来的人就是打破他们千篇一律生活的罪魁祸首。

但疫情,就是打破乡村恬淡生活的一种特殊因素。在缺乏理论研究和实践检验之前,所有的经验都只是瞎子摸象——

“不就是脓液吗?用盐敷不就好了吗?”

“我听当时从梧州来的神医说,只消嚼碎三七敷上两日,即可消肿止痛。”

“我记得当年村里的老人也见过这种病,不过是风寒侵入四肢,服用金银花茶即可缓解症状……”

陈贤也不知这些依据是对是错,但他直觉这和他在吕宋见过的疫病应为一种,他见过干丝腊人处理这类疫病——烧掉感染者衣服,按当地习俗火化逝者,将感染者独置一室;凡是出海归来发现有人感染此类疫病的,一律禁足于港外岛上四十天;如有感染却隐瞒,乃至随意走动者,一经发现,就地正法。

他知道干丝腊人并非普通蛮类——他们和华夏一样,有自己的化和医学,他们有着高超的组织能力和精细的法度,能够写卷帙浩繁的医;他们对这类疫病似乎习以为常,甚至清楚其病理和传播方式。陈贤知道这些方法,一定能有效地抵挡疫情的扩散。

但他很难向村民们解释这些。村民不可能相信有这样高度明的野蛮人,更不可能相信他们的方法会比祖辈流传下来的经验可靠。

大家都把目光从陈贤的身上投向了村老。村老听了陈贤这句话,眉头打成了最复杂的纽结。良久,从嘴里挤出一句:“就听他的吧……”

看到村民们都在各自嘀嘀咕咕,对陈贤指指点点,陈贤最初也不以为意,直到他看到有一个村民站在其他人后面,靠近井口,目光躲躲闪闪。陈贤仔细往下一看,发现他的鞋子上还沾染着脓血。这时他彻底恼怒了。

他飞奔几步冲进村老屋内。大家刚想跟上去一看究竟,结果不一会儿,陈贤就提着玄涛宝剑出来,径直走向那人。

没有人敢阻挡陈贤。

拔出剑,指向躲起来的那人。

其他村民迅速往旁边散开,只留下那人与陈贤站在井边。

“过去,把鞋子烧了!”

那人低下头,嘴里咕咕哝哝骂骂咧咧地向村口走去,经过那死人身边时,还猛然朝尸身踢了块石头,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了那死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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