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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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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首座和尚,自唤“东汀”,取无相禅院在霞浦以东之意。大明宁波府定海县人,幼时为倭寇所掳,东渡至日本,当地禅师见他聪慧,便收为弟子。大明万历三年,也就是七年前,渡海归国,托钵四方,云游天目、四明、天台诸山,纵使千里之行,也是打包徒步,不乘马车。万历五年,经古道,过仙霞关、枫岭关乃入福建,次建宁府松溪县白马山久福寺,与当地沙弥打坐论经。第二年又南下福州府,学了福州话,乘船南渡至霞浦。

初至霞浦之时,浦上已然居住了百来倭人、华人,但未建经堂。法师来到村外一条溪水边,山上松风不时吹送而来驱散暑热,也吹散了霞浦飘来的云雾,便发愿在此设坛讲经。倭人笃信佛法,而华人也不例外,于是便纷纷出资出力修筑了这一禅院,法师取名为“无相禅院”,取意于偈语“云怀石以无相,松啸风而有音”,说的便是此处的景色。

几年后庙内香火便渐渐兴盛起来,往来船只停泊此处,舟人无一下船至此,焚香祷告。东汀和尚也收了几名弟子,多是倭人。随后亦渐渐招来了巴那夷到寺中焚香礼佛,而东汀和尚也禀着众生平等对待的道理,不分华夷,一并代之以礼,晓之以佛法经义。无论倭人福佬,因东汀和尚能与他们用家乡话交流,都对他感到亲切无比,福建侨民们有时还称他为“阿伯”,他也毫不在意。结果这么叫多了,巴那夷们反倒不以“东汀”称呼和尚,都学着呼他为“阿伯”,称禅院为“阿伯里”。倭人因其故俗,亡故之后,葬于禅院之中,更立经幢于坟侧,以期神佛庇佑。

陈贤、张大毛、松之助与亚嫂商定,就将茂爷的遗体埋于禅院内。所以抵达霞浦的第二日,他们便将茂爷遗体从之前在船上造的简易棺木中取出,移至一口松木长棺中,由八个舟人前后抬下船来。其余舟人更是抬着各类大小棺木跟在其后,里面尽是之前战斗死难者的遗骨,当然还有一些是从番船上解救而来但病弱不堪的死者的尸骨。

晨雾尚未完全消散,在迷雾之中,上百人的队伍慢慢地向无相禅院处默然行去,墟道两旁的人们也纷纷从各自窗中探出头来,静静地看着行进的队伍,一动不动,仿佛虚空中的雾气都已凝结成冰,将他们统统冻住了。出了村浦,东汀和尚的一众弟子早已聚集在那,等待着队伍过来。

这些法师无一不身着墨色袈裟,头戴斗笠。为首的大弟子一手拄着锡杖,一手结印胸前,口中不停默念经咒,在前为亡者开道。其后一左一右跟着二位法师,一位摇铃诵经,一位吹着尺八,其声入风,数里可闻。后面更是跟了四位法师,皆双手合十胸前,嘴中念咒不止。

众人由法师领着,将棺木停在了禅院之中,皆默默然噤声不语。亚嫂与张大毛、陈贤和松之助上了青石台阶,推门入了正殿,唯见殿中灯盏映了一尊石刻佛像,线条硬朗粗犷,颇有古朴之风。佛尊前供有几支焰红的木槿花,只因人们又称之为“佛桑花”,而这花在附近山中又可摘取得到。

他们跪在佛尊前的蒲团上,对着佛陀施礼跪拜了三通。几位法师随后又跟了进来,向店内一个角落施礼道了“师傅”。陈贤他们才惊觉这殿中还端坐着一人,那人坐禅入定,良久方才回神。弟子们于是便向众人介绍了东汀禅师,众人便都双手合十向东汀和尚施了礼,随后都随着师傅们各自坐禅诵经,声振梁木,但却令人听得内心凄凉冷清。

各方彻夜诵经直至次日良辰吉时,才将遗体入了土。埋葬的时候,一圈的舟人忽然都绷不住了,卒之泣不成声。唯有亚嫂仍端坐一旁,嘴中诵念佛号,但脸上分明挂着两行清泪。人们私下议论都觉得亚嫂是不忍见到茂爷盖棺入土,所以才强装淡定。

陈贤虽说不曾想过考取功名,但亦读过诗,略晓韵律,于是便在寺内提诗一首:“清清葭上露,沥沥柏间风。风露难长驻,人去亦匆匆。”

落笔成诗,转身便要离去,可谁知本在一侧端坐的东汀和尚朝他大喝一声:“如何是向去底人?”

答曰:“不知。”

又问道:“如何是却来底人?”

复答曰:“不知。”

未想到和尚竟喜笑颜开,说:“善哉,善哉!来去无处,自取涅槃。施主与我佛门颇有机缘,何不留下谈论经道?”

说罢,东汀和尚遂将殿内弟子屏去,只留下他与陈贤在殿中。有些弟子面上颇有不满,但碍于师命,也不得不从,于是便拖着长长的法衣窸窸窣窣地倒退出了殿外,把门掩上了。

东汀和尚坐正凝神,便入了定,将陈贤暂时撇在一旁。陈贤自己暗自嘀咕,说什么自己不过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这东汀法师真是好生奇怪。没想到东汀法师竟轻声咳嗽了几声,仿佛能听见陈贤内心的话一般。陈贤吃了一惊,便也学着坐禅入定。

一刻钟过去了,东汀和尚悠悠然睁开了眼,举起了一串紫檀佛珠,串在指间,双手合十向陈贤施了一礼。

“六根之中,唯耳根最利。佛主虽说要吾等清净六根,但并非耳不听既为净,听遍世间千音万声而无心才是净。施主如此不耐烦,大概听不见方才隔墙有耳吧!如此看来还需历练耳根啊!”

陈贤只得毕恭毕敬地坐着施了一个长揖,脸上也不敢多做表情,只是正经地答道:“回和尚,确实如此。”

“我留你下来,是想问你些事,但也不便让他人听到,所以才屏退众人。”

“师父有何疑问,尽管问便是了,晚辈自当以诚相待,知无不言。”

“善哉,善哉!你们过来途中可是遇了佛郎机人?”

“回和尚,确实。途中遇了干丝腊番船,激战一番,今日埋的,便是同干丝腊人作战死去的兄弟们。”

“所以最后结果如何?”

“我们登船作战,干丝腊人尽数战死,但茂爷……茂爷原本是我师父,也中弹走了。”

“但你们胜了,这便是好事。这说明我们并非无法与干丝腊人抗衡。如今我估测干丝腊人不日便要追来,定会发现这霞浦。可怜了浦上的人了!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地过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在这扎稳脚跟,干丝腊人又要追来。日后这里免不了要遭遇兵燹了。估计十年后你再来此处,就看不到这无相禅院了……”

忽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热带气候本就闷热,再加上门窗紧闭,空气不能流通,殿内更是湿闷不堪,连那石刻的佛像都好似要沁出水,仿佛如凡夫俗子一般汗流不止。

陈贤忽觉时间过的甚慢。良久,东汀和尚才打破沉默。

“巴那人在这附近筑有一城,你可领着村众到彼处一避。切记带上铳手和得力打手,踞城以守。我会派一个巴那人弟子随你同去。”

“可我如何指挥得动村人们呢?”

“这样,我自觉村浦内的人都对我和我的弟子尊敬有加,不如你暂且剃了头,做我门下武家弟子,让你统领众人护佑一方。”

陈贤暗自思忖,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去除,但若能拯救苍生于水火,剃发而已,未尝不可。于是便满口答应,东汀和尚便敞开殿门,让弟子进来一同为陈贤剔去了缕缕青丝,并行了受戒礼。

陈贤未曾想之前还心中戏言自己丈二和尚,未想到如今真正地成了和尚,不过剃了头上发丝,瞬觉清爽许多。陈贤换了墨色法衣,下了石阶,只见禅院内一只乌鸦飞上了枫树的枝头,哑哑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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