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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二、客路重逢岁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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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儿……”颜亭又拽了拽颜音的衣袖。

颜音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却见颜亭指着瓶口,一脸委屈。原来颜亭不惯用麦管吸水,将那麦管头上咬扁了。

“不妨事,再换一根。”那女子递过来一根更为粗大结实的麦管。

那女子似乎是感觉到了颜亭和常人不同,但又不便出口相询,只是盯着颜亭看。

颜音这才注意到,那女子头帕遮掩下的眉心上,有颗小小的朱砂痣,顿时心中一动。再顺着桌案看下去,却发现那女子其实身材极为矮小,因为站在一个木箱上,又穿着齐胸襦裙,不细看很难发现。

“你可是……珠儿?”颜音试探地问道。

“你?!你是谁?”那女子像受了惊吓的小兽,圆睁着眼睛,握紧了拳头。灶前那男子也站了起来,竟然也是个身材矮小的侏儒。

“我是颜音,还记得吗?”颜音说着,撸起了袖子。手腕上,一条丝绳系着两枚琉璃,一枚雪青,一枚琥珀洒金,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是你……”珠儿脸上表情变换,似乎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你的身材……是这样的……难怪了,当年你就比我大很多吧?”颜音问道。

珠儿点点头,“我当年十六。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而是当时清册就弄错了,我只好将错就错……”

颜音冲口而出,“我不怪你。”

珠儿有些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所有一切的事情,都不怪我吗?我……毕竟算计了你,利用了你……”

“不怪。”颜音摇头。

那些北迁女子的容颜一一在颜音眼前闪过,花一样盛放,又花一样凋残,雪中的血泊,枝头的白绫,以及雨中湿冷的肌肤……像是洗衣院中,那些带着香气的皂角泡沫,被污浊裹挟着,变了颜色,流到更卑下臭浊的所在了,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在这样悲凄的境地中,为了活着,做出什么事情来都可以原谅的吧?即使她们这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最终能走到今天的,恐怕十成中也不到一成而已……

“这都是命……我不怪你,若我和你易地而处,恐怕我也会这么做。”在洗衣院中的那几日,颜音患得患失之下,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若是自己也成了这些女子的一分子,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生天的。

珠儿抬起头,眼中晶莹闪烁,“对不起……我害你受苦了……”

受苦了吗?也许是吧……若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患上寒痹。多年的病痛如今几乎已经痊愈,即便偶尔发作,症状也很轻微。回想当年的痛,只记得最痛的时候彻夜难眠,便是睡着了也会在睡梦中咬牙忍痛,醒来时两腮都是酸的;痛得想要呕吐,想要命人鞭笞自己,以一种容易忍受的痛去替代另一种难以忍受的痛;痛得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呼吸……这些细节,都清楚地记得,但偏偏无法想起,当年的痛,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了……

颜音看着珠儿那张依然略显稚气的脸,看着那脸上微现的皱纹,和鬓边隐隐的白发,想着,岁月真是无情,带走了青春容颜,也带走了当年伤痛,一切都随着年年春草枯荣变得久远而模糊,当年那一身雪青襦裙的女童,即使并没有长高,也变老了……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颜音问道。

“那次我们十来个人往南跑,却只有太子殿下和一个宫女过了黄河,剩下的人,都被抓回来了。后来我被分到盖天大王大寨去做营妓,押解途中,我又趁机跑了出来。但是因为颈后有官字奴印,很快便被人发现,交送给了官府。那时候已经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只当是寻常战俘。”珠儿的声音,有几分苍凉。

“再后来我又被官府发卖,一个杂耍班主买了我,他当我还是小孩子,要让我练习杂耍。但那时我年纪已经不小,骨骼也硬了,根本学不来那些技艺,天天挨打受罚,无奈我只得告诉他我是侏儒。那时他……”珠儿指了指那男子。

“他也是那班子中的,表演些滑稽的说唱,班主便让我跟他搭戏。可是我长得和寻常侏儒不同,身材比较匀称,面目看着也像小孩子,又生性腼腆,不会讲那些看官爱听的荤笑话,那些看官不认,只道是班主找小孩子充数。过了一阵子,班主见我没什么用,就要把我卖入勾栏。他……他却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为我赎了身,我们便成了夫妻。”珠儿回身指着那侏儒男子。

“那你……为什么不回南呢?”颜音问。

珠儿摇头叹道:“回南又怎样?亲人都没了,回去也是孤魂野鬼。况且他是女直人,不愿离开家乡……这个小城叫作黄营,其实原来叫皇营,最早是守卫我康氏太祖皇陵的禁军军营。这里离皇陵很近,住在这里,就好像有亲人可以依仗似的……”

一旁颜亭却并不在意两个人的对话,早已把那一瓶渴水喝了个干净,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指着桌案上几个又红又大的李子问道:“这是什么李子,怎么这么大?”

“这是槜李,相传范蠡送西施去吴国,途中以槜李解渴,西施以纤指一划,从此这李子上便有了一个指甲刻痕。这可是从南边运来的稀罕物儿。这种李子,成熟后果肉都变成了水儿,可以吸着吃。”珠儿说着便从腰间拿出一物,在那李子上刺了个小洞,把麦管尖的一头插了进去,递给了颜亭,随即又叹道,“其实这只是后人附会罢了,未必和西施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千载之后,后人会怎么附会我们……”

颜音见珠儿手中的东西正是之前见过的那骨制的捶丸球,有些疑惑,不禁问道:“这上面怎么还有个刺?”

珠儿一笑,伸手把骨球递了过去,用手拨动那机簧给颜音看。

颜音也觉得新奇,笑道:“没想到这么小的东西里面,还藏着这样一柄利刃。”

珠儿叹道:“这是大梁城被围的时候,一个道姑给我的,说是五年之内用它杀六六三十六个人,我便能发身长大。”

颜音一惊,“你用它杀过人?”

珠儿点点头,“杀过,第一个是我家的一个婢子,当时被送到城外劳军,被折磨得遍体鳞伤送了回来,两只手都废了,想死都死不成,我就帮了她……后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夜,大帐前的那三个女子,下体中被插了长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后来,是我们几个人被抓回来,被人百般凌辱,有几个姐妹眼看是活不成了,不如让她们少受点罪……再后来,是暂住洗衣院的时候……太多了,记不清了……”

珠儿抚弄着那骨球上万字不到头的刻痕,有些刻痕已经变成了褐色,有些还是白色,轻叹道:“但终究,也没有够数……或许是我命好,太早脱离了苦海。”

珠儿的声音很平淡,不像是在叙述那样的人间惨剧,而只是在数说家长里短的陈年旧事。

颜音心中恻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那些被送去做营妓的女子,几乎都在三五年内被折磨致死。洗衣院中的女子还算境遇好些,陆续被宗室贵戚收入府中,做了侍妾,但也有一些人为保清白,自尽而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颜音牵着颜亭的手,告别了珠儿。

回望那小小的渴水摊子,灶火熊熊,映着珠儿夫妻的脸,显得那样平和。两个人残缺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便和寻常夫妻没有两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或许是身处战乱中的每个人的心愿吧?什么身份,什么权位,都抵不上一日劳作之后的一餐一眠,一个遮风雨的屋檐,和枕边一双可依靠的臂膀……

颜音偷眼去看颜亭,见他嘴角微微翘着,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回想这十年,三哥一直都是这样,过得很快活……若这样可以永远,便是十个皇位也抵不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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