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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埋骨温柔乡(第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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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的第三年,药山的浮生阁主院中,一个摇摇晃晃走在草丛中的小姑娘,约莫两岁左右,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童谣,身上着一件暖绒绒的绣花小袄,许是太累,她一屁股在地坐下,衣服上就此染了一个大印子,正当她调皮地开始玩弄四周只没过她鼻尖的小花时,忽地一道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巧儿!你又在顽了!;;

林语端着热乎乎的糖水从门中朝外探头一眼而已,谁料竟见着药巧儿整个人滚在泥巴里,浑身脏兮兮的,新近刚裁的衣裳如今又要洗了,林语把瓦煲放到灶台上,佯装生气地抖抖手上的炉灰,冲到院子里,对着药巧儿做出要打人的势头

巧儿是林语为孩子取的名,她存了私心,望着有人能记着她那儿时最要好的,后来却因为天灾不过十五便葬身火海的玩伴,她以前总把碧瑕和师兄比作巧儿姐和闻人,那是她童稚到如今都最向往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和林言一起,可这些,却都已经碎成齑粉,不复存在

药巧儿一点也不怕林语这只纸老虎,她虽年幼,然早已摸透了林语的脾性,林语每回挥拳掳袖,摆出一副空架子,结果都不过是喊她的名字大了点声而已,于是她一味地嘿嘿笑着,甚至伸出来手要林语带她回房,双脚一起一落,这下衣裙上沾到的尘土更多了,林语无奈地摇头,蹲下身一把将她抱起,药巧儿靠着林语的脑袋搂住林语的脖子,这时,她突然又揪住林语右耳,把林语扯得直叫唤,林语假意威胁道,;;巧儿你做什么?快快放手,否则可有你好受的!;;

药巧儿不为所动,径直往林语耳朵里头灌风,口齿不清地叫着,;;师……师父……果……果脯……;;

林语这才忆起,先前她陪巧儿躲猫猫,应允了能在一刻钟内找到她就给巧儿买山下的果脯吃,她本意是借口腾出空来给巧儿熬个汤水,顺便让巧儿在自家院子里乖乖溜达,因着巧儿总是无时不刻地缠紧了她,她一时半会不看好又会四处捣蛋,师父只会纵着巧儿,就连山上那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个个瞧着巧儿娇小玲珑,粉雕玉琢般,即使林语再三申明巧儿吃太多糖会蛀牙,还是有人源源不断地拿了饴糖果糖和糖葫芦给巧儿尝鲜,谁料那回巧儿根本没有认真找多久,就闻着老鸭汤的香味追来了灶房,恰恰好阴差阳错捉住了林语,过了几天,林语慢慢地也把这事忘了,却没曾想她还记着

;;好好好……;;,虽然林语天天抱怨药浮他们太过惯着巧儿,但其实她才是次次拿巧儿最没办法的那个,她抬起脚跨入门中,灶上蒸饭的火炉白汽蒸腾,水雾朦胧,台上放着她刚刚弄好的一煲红糖鸡蛋,给药巧儿补身子用的,林语一边给药巧儿换上新衣,一边想到,这该是碧瑕和师兄死后,她第一回下山,她这两年都陪着巧儿和师父在浮生阁虚度年华,宛若儿孙三代其乐融融,两人默契地对巧儿绝口不提父母之事,对外也只称巧儿是碧瑕死前生下的遗孤

巧儿自幼便是体弱多灾,没过十月就接连生了几场大病,林语和药浮为此劳心劳力,用了许多药山独有的珍稀药材,就连日常食膳都尽是药补,才从阎王爷手中把她抢回,当年药倾也是不足月便生下,与药巧儿现今的状况是一模一样,药浮自己有了带大药倾的经验,一切自然好办许多

小七死了

林语后来是从客栈中醒来的,元猎之完好无损运了她和碧瑕的尸身回来,可除此之外,没人会在乎一个毒物的生死,小七至此不见踪影,几月后她同元猎之归返药山,有人将一个木盒赠给她,她打开看了,却是小七断成两截的蛇皮……

几乎是林中村的重演,她一夜之间,丧尽所有

一次是天灾,一次却是人祸

林语是个天生的矮个子,身长才是五尺多一点,她牵着药巧儿的手,来到药山脚下的大门,倒像个刚及笄的姐姐领着妹妹,守山的弟子与她点头示意,还伸出手刮刮巧儿的小鼻子,把她惹得嘻嘻直笑,在山门口逗留小许,林语便带着巧儿去到山下的鱼城,有着果脯的小店在离得较远的另一头,两人穿街过巷,大道之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风雨不透,林语紧紧地抓住巧儿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她被这人山人海卷走

这是家百年小档口,挂着陈旧的牌匾,飘逸的墨字入木三分,里面传来浓郁的果香,掺杂着各色桃李梨枣橘混合飘飘而过,巧儿踮起脚,小鼻头努力地耸动着,嘴角已经垂涎

林语却一把将她按在店门前的小板凳上

她心知,如果让巧儿进店,到时候她光买的可就不止是果脯了,其余杂七杂八的炒栗子酥饼黏糕可不都得来上一份两份,林语揣着钱袋走后,巧儿一个人起初还能安安静静地在椅子上坐着,可不过一阵她的眼就开始滴溜溜四处转,挥手去捉空中飞来飞去的果蝇——这是家多卖果制品的店面,自然引来不少这些虫子嗡嗡响,巧儿双手猛地一拢,悄悄了往手里打开一条细缝,偷偷伸眼进去瞧,这时一只比她的小手还要大的多的大手横到她眼前,一下捉住她的肩头,巧儿惊得把手一松,那枚被囚的小虫子终于振翅离开,重又回到广阔无比的天上,而巧儿,则是被眼前的人禁锢住了

那个人是齐岸

花木瓜被小七所害是他亲眼目睹,眼见为实,断无虚假可言,那蛇也是令人敬佩地执着,直到花木瓜被运回暗门,它还死死咬着那迸裂的伤口不放,任凭怎么敲打恐吓它都不愿松口,最后齐岸只能一叶将小七劈成两半,谁想它死后,那小小颗的毒牙还深深地嵌入花木瓜的手肘之中,接连一刻钟,那口子里流淌而出的,都是哗哗的黑血,齐岸得知师父武功尽废经脉重塑才有生机的那一瞬,已是下定决心为师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说法,可药山居然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而门主竟只有无可奈何,他心里哪能不恨,残忍将小七的遗体剥皮抽筋,扒骨剔肉,之后蛇皮亲自差人送到了药山大长老三弟子林语的手上,本是长年在外漂泊无定逍遥自在的他,为此不懈在药山脚下的鱼城,守了足足两年,终于让他等到……等到林语下山来了……

齐岸极为突兀地扯出一个笑容,手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竹蜻蜓来伸到巧儿眼前,滴溜溜两指掐住它的手柄转着叶片,这玩意儿玲珑小巧,又甚是有趣,弄得巧儿放低戒心,忘却了齐岸一开始的可怖脸孔,双手跟着那旋起的木叶左右摆动,小脑袋一点一点,咯咯地一直笑着,齐岸低声引诱,“小姑娘,跟叔叔去玩可好?”

齐岸清楚,师父待在暗门继续守洞并不会出什么大的乱子,门主与师父毕竟有着往昔的恩情在,故而是放心得很,没有回暗门照看,他和花木瓜虽两年不见,却仍有信往来,每每花木瓜寄信,都会谈及让他归谷,放下这段旧怨,然而从师父字里行间隐隐约约窥见一斑半点的厌世和不甘的他,始终是越陷越深,这事是由他开端,小七是他当年糊涂一时帮了林语,也必须由他结果,他刚刚想好,这小家伙想必就是碧瑕的遗孤,以碧瑕死时林语那般的痛彻看来,她怎会不把这孩子当成心肝儿去疼爱,报复一个人不是只在肉身上杀他伤他折磨他,是要让他生不如死,齐岸倒是没有想过害人性命,但是,他要带走药巧儿,让林语后悔一辈子!

然而巧儿的回应却出乎齐岸的意料,她几乎是立即摇了头,跟个拨浪鼓似的晃来晃去,断断续续地道,“不好,不好,巧儿……等果脯……”

齐岸蛰伏了这几年,就为了在不触动药山和暗门这两大势力彼此互不相干的共处局面下,向林语明明白白地讨回这笔债,因此并不想让林语发觉是自己领走的药巧儿,使得药山暗门起什么不必要的纷争,店里,林语还在同小贩子讨价还价,那老板敌不过林语伶牙俐齿,已然快要败下阵来,齐岸心里越发着急上火,生怕林语提前出来撞破他,抬头一看药巧儿,这孩子正紧紧盯着店门口阶下一个端着糖葫芦棍的老头子,眼珠子就像被粘上去一样不得动弹,小孩子对甜食总是情有独钟,加之巧儿被林语看得紧不许常吃,这馋念只多不少,齐岸忽地明悟,三步跳下石阶,对着那老翁道,“我全要了……”

一贯抠门的他难得豪爽一回,却不想是在这般情境之下,齐岸不由得苦笑,但又是莫名雀跃,他候了足足两年,终于能够为师父报这废武功,断经脉的深仇大恨了,他永远不会遗忘,花木瓜昏迷不醒那一段日子,他是有多自责多煎熬,师父是有多痛苦多难受,半辈子混迹江湖的人物,做到了暗门的五长老,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废人,无异于断肢割舌挖眼,换成谁能一笑置之,泯尽此仇

齐岸左手棍子,右手拔出一串糖葫芦放到药巧儿跟前,故意上下提了几提引着巧儿小手抓空了几次才给到她,巧儿拥着糖葫芦,一口吞下最顶上那一大颗,拉出长长的糖丝来,心满意足惬意地闭眼享受,齐岸另挑了一串成色最好的,再点点她的鼻尖,一块小小的糖渍抹在上头,衬得巧儿更是天真烂漫童稚无邪,她嗅到这股甜腻腻的气味,再瞧瞧那插满糖葫芦的棍子,顿时把师父和果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傻乎乎就随同齐岸,攀着比她低不了多少的台阶一级一级下来,漫入人山人海之中

“巧儿,有没有乖乖地啊?”,林语腋下夹着装果脯的罐子,一处把散银置回贴身的兜中,一处转身出来,未想药巧儿却已不在她本应呆着的原位上,反而是遍寻不见,林语起初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巧儿天性玩闹,跟碧瑕是一个德行,指不定是在哪家新鲜摊贩前驻足或是在哪个杂耍匠人那磨蹭呢,她这样安慰自己以期片刻平静,从城的这一边一路大喊着巧儿的名字到城的另一边,齐岸被药巧儿这走得极慢的短胳膊短腿绊住,才不到一会林语的叫声已经追了上来,齐岸连忙一把抬起药巧儿躲到一面酒旗之后,用手捂住药巧儿的耳朵,药巧儿些许的不适应,摆摆头甩不掉,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只顾嘴里的糖葫芦咂吧咂吧,也就由着齐岸去了

齐岸望四周人多眼杂,待得林语擦着旗子过去,他拉了药巧儿就径直朝北城门奔,那是现下出城最快的路径,谁知巧儿虽被齐岸带着,终于还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摔倒到地面,手中抓着的晶莹剔透糖葫芦裂开来,沾满了泥灰污垢,哇的哭出声来,齐岸正觉小孩子难搞,不耐烦之际,前头却忽地瞧见林语迎面走来,他赶紧拽住药巧儿往一个胡同里藏起,药巧儿仍在哭诉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到齐岸的下裳上,“赔我……糖葫芦……糖葫芦……”

林语绕着城池转了一圈,仍是不见药巧儿,其实她也晓得,巧儿若是真被什么新奇的事物迷住,即使听到了她的呼唤,估计也置若罔闻,可她就是忧心如捣,就是心急如焚,就是死马也想当做活马来医医,她忽而又想起碧瑕和师兄来,这两年她已经无数次梦回当年,碧瑕似乎牵住了她的手,他们那些鸡零狗碎的往事一一重现眼前,雪地上那一串脚印渐离渐远,她明明知道真凶实犯,明明知道那人还在这世上苟活残喘,那截凶器至今还存放在她床头的木盒里,可是她竟然没有一点法子为他们报仇泄恨,她下不了手,亦没有决心

碧瑕最后说,“你只管等就是了……”

自此一别永恒……

她的泪又是如珍珠断线般的,颗颗坠地,噼里啪啦碎掉,石砖上开出一朵朵水痕泪花,下蹲在地,被人群推挤,一下倒在街边,离那个胡同不过一丈距离,然而,林语只剩了一味地呜咽,“我没用……是我没有用,一直都是碧瑕护我,可他一出了事,我连巧儿和师兄也保不住……”

林语软弱了只一阵,便直起身来,拭干泪眼朦胧,她心知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有人会哄劝会宽慰的小姑娘了,双亲外戚死尽,兄长形同陌路,碧瑕药倾亡故,照看师父和巧儿的重担落在她一个孤女身上,可纵使是万斤,她也不得不扛起,她嗓音发哑,继续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着巧儿的名字,就快要经过齐岸躲着的那个胡同口,齐岸屏息凝神,一把捂住正在哭泣的药巧儿的嘴,强迫她不再出声,巧儿的泪花四溅,沾染齐岸的手上,湿湿的,模糊一片,只听得“唔……唔……”的微弱之响,齐岸正专心致志留意林语的动向,突兀耳边却插进一个大哭的童声,“哇!”

齐岸一时不查,还以为是巧儿,不自觉一个放手,直接松开了药巧儿,低头看去,却见她也是迷迷瞪瞪,不知所以,顺着药巧儿的眼望去,原来是另一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在一旁扯着齐岸的衣角哭得稀里哗啦,齐岸却见这姑娘很是眼熟,仔细回想,眼前人逐渐与记忆中的花花完完全全地重合,可是怎么瞧怎么不对劲,从他初次与花花相见,如何算来都过了七八年,他记得沈亦允曾说过花花是十二的年纪,如今都该是一个大姑娘了,可是花花仍旧是小孩子的模样和脾气,甚至连说话都吞吞吐吐,宛若出生不过几载的幼童,花花可不会管齐岸想了什么,她指着呆呆愣愣的药巧儿,质问齐岸,“她……她是谁?”

齐岸没缘由地心虚了一阵,也不再想花花的那些个可疑之处和离他才不过一个摊子的林语,花花见齐岸不作回答,把她的话都当耳旁风一般,眼里含着大滴大滴的泪,狠狠瞅了瞅药巧儿,巧儿被这小姐姐一盯,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整个人窝在墙根下不敢动弹,直到一抬头看见林语从巷子口经过,下意识向林语跑去,把头先那个字拖得老长的音,“师……师父!”

药巧儿不足三岁,呼声极小,却胜在齐岸被花花分去了大半的心神,竟也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冲到了林语身边,直到林语又是哭又是笑地抱起巧儿,齐岸才堪堪回过神来,心知计划败露,两年等待只怕已经付诸东流,一股丧气感萦绕脑中徘徊不去,他慢慢地回想起巧儿向着林语刚才那句呼唤,着了魔似的低语,“原来……是她的师父哇……”

他是个孤儿,是花木瓜当年游历在外收下的徒弟,也是唯一的一个,那一天,他的师父,拿着一串烤鱼到他面前,他饿极了,不顾一切就接过啃起来,花木瓜笑道,“吃了我的鱼,可就是我的人了,来,叫一句‘师父’听听……”

他满嘴的油腻,不明不白地就乖乖喊,“师……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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