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说完,立即翻电话,好半天没翻到,说:“噢,上周换手机,有些号码弄掉了还没来得及补,我给你微信联系。”
接着他给对方发了微信语音消息:“范老哥子,你有个三十年前你插队时的朋友,要见你。”
“是谁?”对方发来消息。
赵拥军一边发微信,一边微微笑着对陆运红说:“嗯,我先不告诉他,你去突然间见他,看他认得出来不?”然后给对方发信息说:“他姓陆,陆总,马上就来,你猜得到吗?”然后关了微信。
陆运红和王洪亮吃过饭,赵拥军热心地帮他们在车载导航上找到东城建材市场东升建材公司的位置。二人告辞赵拥军,又到附近的果品市场,卖了两大件新疆核桃,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终于到东城建材市场,找到了东升建材公司。
把车停在旁边,下去,公司门面同样有数百平方米,四五个伙计聊着,因是中午时间,生意较淡。二人走进去,陆运红问一位伙计:“你们公司范经理在吗?”
“在,在里面。”伙计带着二人直接到最里面装饰得很漂亮的办公区域。对面坐着一个面容有些苍老,秃顶的男人,有点虚胖,或者说是浮肿,白生生的,认真一看,是有当年那么一点点范援朝的痕迹。陆运红站到他面前,问:“是范哥吗,还认不认识我?”
对方有点吃力的站起来,撑着桌面,微微抖着手望着他,半晌,说:“你真是……?没错吧?”
陆运红点点头,对方抓着他的手,激动得语不成调:“刚才,赵拥军给我微信说……我想了好久,就只想到你们家,想到会不会是你大哥陆运新,或者是你。没料到啊,真是你。”
对方激动得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没想到,这辈子我们还能见到啊,你还没忘我,运红。”
“我不会忘记,我这个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呢。”
“是,是,一颗红星向着党,哈,哈。”
范援朝忙忙的吩咐办公室员倒茶,王洪亮把两件核桃给搬进来,他连声称谢。原来范援朝那晚由他父亲带着他离开插队的白雁五队,直接回到省城,在父亲的安排下,他参加了当年的恢复高考,可没考上。他又被他父亲安排进了梁中地区档案馆工作,第二年又考了一次,也没考上,就没再参加高考了。在工作期间,他参加函授学习,得到了大专凭。后来,因为梁中地区撤销,他工作变动,成了住房局的工作员,还当过股长。在一九九七年的时候,他辞职,下海经商,一直经营建材到现在。他的经历很简单,陆运红和他聊到家庭的时候,他说他妻子也是住房局的,他只说自己有个孝顺的女儿,没说他儿子的事,陆运红也就不问,假装不知道。对方也又问到主人家里的情况,陆运红告诉对方,陆运新已去世二十多年,父母也在去年离世,生产队里老队长也去世多年,范援朝还残存在记住中的老人,大都已经不在,还剩有几位,他听着,一股沧田变海海变田的感觉,叹息说:“都走了啊?我也老了。”
王洪亮让他们二人聊,到外面去参观他规模宏大的建材门市,范援朝大概是因为肾病的原因,脚有点浮肿外,行动不方便,迟缓,旁边还准备有一根拐杖,只是他少有用。他站起来,陪着陆运红和王洪亮一起,给他们介绍他的生意情况,互相聊了阵公司业务,两人逗留了两个小时,要告辞离开,他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一定要他们住上一晚,明天才走,两人只得留下来。
晚上,范援朝在附近的宾馆里为他们安排了住处,再安排吃饭,他把他的夫人和女儿也带来了,把陆运红给她们作了介绍,让女儿称呼陆运红为陆四叔,陆运红也称他的妻子为嫂子,范援朝对几人说:“那时当知青,在五河公社五队,就在他们家后面住啊,常在他们家出入,我们俩同睡一张床上作伴,晚上讲着故事,就睡着了,哈哈,我讲三国,你讲什么,安安送米啊。”
他夫人是和他同龄的,原来住房局的工作员,如今已经退休,平时不是和老人家们去跳广场舞,就是参加旅游团国内国外旅游。女儿名叫范丽,漂亮和气质兼而有之的那种,显然是他夫妻二人的掌上明珠。席间,又聊起互相的儿女,陆运红这才告诉他自己的女儿陆迎秋还有半年毕业,陆迎轩去年毕业出来,参军体检已经通过了,下个月就要走。范援朝这才奇怪:“你为什么没让儿子在公司,将来接替你?”
陆运红摇摇头:“关键是他不是这方面的材料啊,总得要找个稳妥的人。”
对方也叹口气:“是啊,我这堆摊子,将来也只有女儿可交。”
晚饭过后,王洪亮知道他们还要长聊,就不打扰他们,独自先休息。范援朝陪着陆运红在附近大街上散步,两人一边走,又谈到生产队里的事,农村的荒芜,活力减退,自己任着业余的村支,面对这个情状,想改变却心有余力不足。知青说他偶尔到省城郊外的农村,也有这种现象,但不是那么明显,看来越偏远的地方,表现得越严重。末了,知青有些艰难的又主动的说到程夏,陆运红从他这涩口的状态中,感知到了他的一丝自责。如果他不问,他也不打算再提及,既然他问到,也就对范援朝说:“程夏在你离开的几天后,她承受不住众人的议论和眼光,上吊自杀,在生产队坝子外的那棵黄桷树上,还记得那棵树吗?但是碰巧有人路过发现,被救下。后来她将怀的孩子打掉,匆匆远嫁给一个他并不爱的男人,对方又嫌弃她,打她,她离家出走,后来,后来……”
对方听得屏住了呼吸,半晌急切的问。“后来,她怎样?”
“她的经历,有点曲折。离家出走后,没有生活来源,逼得走上一条出卖身体为生的路,后来被抓。”
“那……后来呢?”
“被当时在县公安局工作的陆运新找人救的。他男人死了之后,她和他唯一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县城周围经营一个服装店,孩子上初中的时候,她病死了。”陆运红说到这里,想到程夏和陆运新都已不在,就刻意屏蔽了陆运新和程夏的事,只字不提,看着范援朝。
范援朝不吭声,许久,才又问:“那程夏的孩子呢,现在在哪里?”
陆运红把自己毕业出来在县城上班,然后碰到程夏,然后应她所求,给她的孩子当保保的事告诉了他,因为按习俗,先取一个名字跟着自己姓,叫陆迎夏,上学的时候,他的名字叫程迎夏,现在就叫程迎夏。程夏去世后,孩子无人养,于是自己把他带大,大学毕业后,自己因为有病,就把公司交给他管理,陆运红把这些事都告诉了范援朝,范援朝听得惊讶:“原来你公司交给了程夏的儿子啊?”
陆运红点点头,说;“咱们两家父辈关系较好,我身边又没合其它适的人,加之他又是我的干儿子,并且他也聪明好学。”
两人聊到了近半夜,范援朝听完,在旁边灯光下的石栏上坐下来,闷着,一支接一的抽着烟,末了,他捧着头,说:“这事……是我对不起程夏啊,今天你不来,你不说,我终生不知道。这么些年,其实我也在有意无意的回避,逃避。”
“……”
“运红,一晃咱们都这么大年龄了,你简直像是在替我弥补罪过啊……我想见见程夏的孩子。”
陆运红倒感到没必要,不过也没有必要拒绝,说应该没问题,范援朝说:“我想,我想抽时间,回一趟生产队,看看,程夏埋在哪儿?我要对她说一声,这辈子我错了,不能原谅。”
陆运红瞧着他没落的表情,是一股发自肺腑忏悔,勉强安慰的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某些事情,是那个时代的原因,也不必过于自责。”
“不,我要去,看看她。”
“如着实想来,那你抽时间来吧,我经常在生产队里。要么这么办吧,下个月,七号,我孩子他娘郑彦秋四十五岁,这么多年,没给她过个生日,刚好儿子参军也要走,届时,让大家聚聚,也热闹些。”
“运红,你也四十五六了吧?那时我才十六七,你才几岁啊,咱们同一个被窝,虽然被子黑,稻草垫的铺,可是很快乐啊,一去不复返了。”
“是啊。”
“好好,好,我一定来。”
“首先声明,我请你,不是要请你礼钱啊,别来这一套,人来就是。”
“知道,你现在是大公司老总,肯定不稀罕的。只是,我一点都不带,有背传统,你总得让传统的东西在我们身上继承下去吧。瞧,你来看我,也带了礼的。”
“你既然这么说,那愿意随点礼,比如十万什么的,帮助白雁村,我肯定也愿意替村里收下,其它就不必。”陆运红笑着说。
“哈哈,套路啊,运红?你我兄弟俩,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届时表示点吧。”
次日,陆运红和王洪亮返回,知青开着车要为他们带路,送他们出了省城,虽然并没这个必要,二人也被他的热情打动了。在上高速路口,他目送二人的车离开后,才开车回去。
两人成功办完事,回到村里,陆运红刚到家,才听说程永华昨天晚上去世了,曾经和陆选南共事过的生产队领导,如今就只剩下秦正高。陆运红赶过去帮忙,程林他们正在筹备做法事,他给帮忙的人登山袱子和引荐袱子的模子来,让大家照着写。一切程序又如同去年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情形。法事尚未开始,韩兴贵也来帮忙,陆运红一边按程林写的样子帮写丧帖,一边向韩兴贵请教法事的具体含意。他问韩兴贵:“做法事所唱念的内容,你们自己相信吗?”
韩兴贵听着他的提问,淡淡的笑着说:“这怎么说呢,不同的信仰,对生命的解释不同,最终形成了对生命的处理方式不同。大部分人的意志游离不专,跳跃于唯心、唯物之间,吃不准自己究竟是信奉哪一套,无灾无难时信无神,灾难来临时信菩萨,就是认识上没有彻底归口管理吧,所以,很容易产生这样的疑惑。但是谁都知道,不管人类进步到什么时候,对死亡的恐惧是生与俱来的,不少宗教,都在着力于化解对死亡的恐惧,现在不是有人在试图在宇宙学、佛教、现代医学之间搭建起一种的思维,来证明人死亡之后,灵魂并没有消失,还可以在地球之外的其它空间,以其它的方式存在,说不定到时候,对生命的解读就会进一层,又有新的生命议题产生。”
陆运红发现自己说话造次了,韩兴贵又说:“咱们做道场,其实是合儒、佛、道于一体的一种民间艺术而已,宗旨不过三点,一是追忆亡者之恩,传承孝道,二是劝人向善,积德累行,三是敬天顺命,接受生与死的生命自然规律,只是形式上,表现出的是很多的迷信色彩,戏色彩,是不是?这是长期在民间传播中演化出来的,到有些地方变了味吧。”
陆运红听着,再一次感到自己太不了解韩兴贵和程林他们,他们经常接触生死,就在研究生死,在跳出迷信看迷信。陆运红说道:“你是不是可以琢磨一下,对它进行一定改革,以便更好的存在?”
“这个事情没想过。”
这次赶回来参加程永华的丧事的原来在养猪场收猪草的八婶,今年已经七十八岁,拄着拐杖,身体也不太好。丈夫前几年去世后,她一直随着儿子和儿媳在城里生活,时间一久就完全习惯了,很少回来。因为老了,她有些失忆,行动不便,又不讲卫生,儿媳越来越看不惯,好几次说要把她送回乡下,让她自己过日子,她很害怕。这次回来后,程永华刚一埋上,她就着急地抓着儿子的手不放,催他快走,快快回城里,生怕真被儿子扔在乡里。他们的房屋也许久没住人,紧闭的大门门脚被雨水淋湿,有些发霉。门外的坝子,夏天雨水浇湿后,渐渐地被杂草侵占,也没人清理。
村里还没有找到路子进城的人,也在寻思着如何进城安家,陆运红的努力跟不上他们离开的速度。外出的年轻一代,虽然户口还在村上,但是他们在外结婚生子,陆运红只是在户籍登记资料上见到他们的名字,基本不认识其人。就在程永华的丧事要结束的时候,代替父亲回来参加丧礼的秦小军的儿子提议建立个村里的微信群,让大家互相都能知道知道,他们年轻人也几乎互相不认识,也许这个微信群还能起一种纽带作用,强化一下同乡的概念。他的这个提议当场付诸实践,不一会儿就有不少人加入,陆运红也加了进去。一传十,十传百,居然在几天的时间内,现代科技手段把村里绝大多数人都聚集到一个群里,可是,大家都感到陌生,互相问着身份,问到祖宗三代,才知道彼此的来龙去脉。大家在群里嘈杂了几天,而后又平静了,偶尔有人在里面打打卖酒的广告,如成功营销人士的派头,或者发点“鸡汤”,装装有化的人,理会者少,最终只剩下几个互相熟悉的活跃分子探讨打麻将的技巧,报告昨天赢了多少,今天输了多少。平时,这个微信群就像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