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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重了。带雾的寒气叫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病人的脸也变得阴暗不清了。

传来了一阵低语和柳德密拉的声音:

“灯也不开就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电灯开关在哪儿?”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快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柳德密拉,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了房间的中央。

叶戈尔全身猛地抖动了一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么样?”柳德密拉惊叫着,朝他跑过来。

他眼光呆滞地望着母亲。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好像很大了,而且是异样的发亮。

他大张着嘴,仰起了头,把手伸到前面。

母亲非常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屏着呼吸望着他的脸。

他的脖子剧烈地抽动了一阵,脑袋便倒了下来,尔后,他高声地说:

“不行了,——完了!……”

他的整个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肩上,他的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地映出了悬在病床之上的冷寂的灯光。

“我亲爱的!”母亲耳语般地说。

柳德密拉慢慢地离开床边,在窗前站定,双眼望着窗外,用一种母亲觉得是很陌生的、很高的声音说:

“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下似的,颓然无力地跪了下去。她双手捧住脸,低沉地起来。

母亲将叶戈尔那沉重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把他那格外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摆好,然后,流着眼泪,走到柳德密拉的身旁,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

柳德密拉慢慢地扭过脸来,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睛像生病似的睁着,她站起身来,嘴唇还在发抖,低声说:

“在流刑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一块到了那里,坐过牢……有时候是很难受的,很多人情绪低落……”

没有眼泪的痛苦的哽噎塞住了她的喉咙,她勉强抑止号啕痛哭,把脸凑近母亲的脸,——悲哀的、亲切的情绪使她的脸显得温柔而年轻了,——尽管没有流下泪水,但内心的悲苦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

“可是,他一身总是非常愉快,讲些笑话给大家听,和每个人都开玩笑,勇敢地遮掩了自己的痛苦——竭力鼓励软弱的人,他善良、敏感、亲切可爱。……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无聊的生活容易使人堕落,使人发生诅咒人生的情绪——可是他很会跟这种倾向作斗争!”

“……您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同志啊!他的生活非常艰苦,可是从来没有人听他发过一句怨言!我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从他那里得到许许多多的友爱和帮助。他把全部的知识都教给了我,他很孤独很疲劳,可是他从不要求别人给他爱抚和关心……”

说到这,她走到叶戈尔面前,弯体,吻着他的手,悲切地低声说:

“同志啊,我最敬爱的人,我感谢您,真心地感谢您,别了!我一定要像您那样工作,不知疲倦、不怕辛苦、决不迟疑,终生劳作!……永别了!”

悲痛的呜咽使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她抽泣着将头伏在叶戈尔脚后的床上。

母亲默默地一直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抑止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柳德密拉,更想说些亲切又悲哀的话来悼念叶戈尔。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仿佛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一丝微笑的嘴唇。

病房里静谧安详,光线很暗……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平时一样,迈着匆忙而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忽然在房间中央站住,很快地将两手插进衣袋里,十分紧张而迫急地问:

“很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一边擦着额头,一边摇摆着身子走到叶戈尔面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退到旁边。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老实说,照他的心脏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该这样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尖锐而镇静的声音很高很亮,听起来好像与这种场合不大适宜。忽然,他打住了话头,背靠着白墙,伸出手没目的地很快地捻着胡须,同时,眨着眼睛望着床边的女人。

“又少了一个!”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柳德密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推开了窗子。

过了片刻,他们三人互相紧挨着站到了窗前,一同望着秋夜的阴暗的景色。

在黑色的树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光,衬得天空无限深远……

柳德密拉挽着母亲的手,默默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医生低垂着头,用手帕揩着眼睛。

在窗外的寂静之中,黄昏时分的城市的喧哗声疲乏而执拗地叹息着。冷气扑面而,吹动了人们的头发。但这种节令,这些情景并没有打动他们,柳德密拉仍在不停地颤抖,两颊上闪着晶莹的泪花。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惊慌忙乱的声响,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也有悲伤的低语。然而,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窗口,凝视着空中的黑暗,没有一个人说话。

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于是,她悄悄地抽出了手,一面慢慢地朝门口走,一面向死去的叶戈尔行礼。

“您要走吗?”医生轻轻地、头也不回地问询。

“嗯……”

路上,母亲又想起了柳德密拉,想起了她的难得流下来的眼泪:

“连哭也不会……”

叶戈尔临终的话,引起了她无限的感慨和轻轻的叹息。她缓慢地走着,眼前又浮现出他活泼的眼睛,他讲的笑话和关于生活的故事也在萦绕在她的耳际。

“好人活着虽然困难,可是死的时候倒很容易……我将来死的时候不知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起了站在那间光线太强的白色病房里的柳德密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叶戈尔毫无生气的眼睛,心里便涌起了不尽的怜悯与同情。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加紧了脚步,——好像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催促着她。

“得快点走!”她服从着在她内心轻轻地推动着她的一股悲伤的、然而勇敢的力量,边走边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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