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

在便利店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监控后，梁森确认，刘旗除了从杨伟强的车上下来的那一趟，他后面还回了一次小区。而且刘旗第二次从小区出来的时候，手里还多了一辆山地自行车。他骑车出了小区以后，监控里能看见的，就只是他沿着庆阳西路骑行到了第一个红绿灯的路口，然后就调头上了人行道。林都跟在梁森后面出了监控室。站收银台后的店长看见他们出来，忙笑着走出来，问他们吃饱没有，还要不要再来点。林都笑，“吃饱啦，就是有点齁，我再买瓶水吧。”正好店长就站在冷气柜前面，所以她直接微侧了半边身子问林都：“什么水？”“绿色……绿色——”冷气柜被店长的身子遮了一大半，林都又一时脑子短路，绿了半天也没想起，那瓶水的学名叫什么。一时间，店长看林都的眼神都跟着笼上了一层慈爱，开始笑微微地揣测林都想要的绿色产品：“绿茶？雪碧？苹果芬达？美汁源青葡萄？”受够了两人的报菜名环节，梁森突然出声：“绿色尖叫。”“对对，就是这个，”林都扬扬食指，朝店长笑笑给自己辩解，“我朋友他们管这个叫绿色好心情，叫着叫着我就有点忘原名了。”店长拿水给林都，梁森就到收银台找另一个店员，连着林都刚刚吃的东西一并把钱给了。这边的街道和林都小区那边有些异曲同工的地方，就是人少车多。但这边不挨着高架，所以晚上的路灯主要是供行人使用，亮度就要比林都那边好很多，这一来，也让这条街道的空荡被看得格外清晰。两人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一阵夜风吹来，犹如一只有形的大手直接抡上了林都的脸。林都一咬牙关，很反常地没有哆哆嗦嗦，还笑了一声，舒服地叹了口气。梁森看她一眼，她就跟着看了回去，然后没头没尾地对梁森说：“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以前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联系我，但是我可以向你道歉，不管是什么原因，还有，就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做朋友？”林都很诚恳。因为她知道梁森不缺朋友。果然，梁森撇过脸，凸起明显的喉结滚了滚后，他直接略过了林都起的这个话题，“事情还没完，先去庆阳西路看看吧。”“去庆阳西路干嘛，还去那里找监控看吗？”林都笑盈盈地，像没事儿人一样跟在梁森后面两步跳到了平路上。梁森回头扫她一眼：“我眼睛看废了你给我报工伤？”两人一前一后过了马路。他们走到庆阳西路第一个红绿灯口的时候花了七分钟。梁森沿着监控里刘旗的骑行轨迹转了向，林都也跟着转过去。在走过一个老小区稀稀拉拉的几栋楼之后，她就被眼前突然暗下来的，一排黑黢黢的门面吓了一跳。她往后退到了路边的花台，倚在一棵路灯竿上打量这条街上挂着的门头：氧气罐批发、五金商贸城、钢管门市部、特种装备售卖中心、塑料工厂办事处……林都正张着嘴愕然时，梁森问她：“你骑车的时候，会骑上人行道吗？”“不会，”说完，林都又觉得不够全面地补充了一句，“但我偶尔逆行的时候，会。”“……”梁森一直捏在手里的烟在这个时候被他捏成了两半。他慢慢踱到林都身边，然后倚上了林都靠着的那跟杆子的另一边，同样望着那一排漆黑的门头，说：“你给我讲讲刘旗的事情吧。”闻言，林都瘪瘪嘴：“你现在果然很爱管闲事。”刘旗那事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现在这个公司以前没有消防系统设计师这个岗位，因为这个岗位的活都是杨伟强在做，他事情很多，但他工资也很高，年终还按比例拿分成。两人绑定到这个地步，李及就觉得杨伟强给自己做什么都应该，杨伟强却觉得自己得到的远远不如自己付出的，经常在醉酒后试探李及，也曾明确要求李及找一个设计师来专门负责制图工作，但都被李及给驳回了，还腻歪地说有他就够。直到刘旗来面试消防维保技术员。杨伟强存着二心手把手带刘旗，看着刘旗的图一天天像那么回事，能帮他分担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项目工作后，他直接内部调整，先给刘旗抬到了设计师的岗位上，才拿着他教刘旗画出来的设计图和竣工图去找李及，说维保部发现了能做设计的好苗子，现在内部调整过去，刘旗待遇都不带变的，给公司节约了一大笔成本。当着赵晶的面，李及面上表情不变，还说杨伟强越工作越有责任心，让赵晶跟着好好学。杨伟强是肯定没听出李及的话外音的，不然他也不能一天比一天大胆地带着刘旗跟他跑各个工地，鼓励刘旗追在李及屁股后面现眼。李及很快发现，刘旗的个人工作能力并不强，他的每张图纸都是需要杨伟强去扫尾巴的。而这一点，就是两人想法里最重要的分歧。杨伟强这边，图纸上简单又繁复的基础工作丢出去，他只需要站到局面外提供一个大方向，工作就清减了一大部分，美哉；李及那边却觉得杨伟强多此一举，——反正都要自己出力盯图改图，找个摆设人来干嘛？专门跟他唱反调的吗？由此，李及自己找猎头公司挖了一名消防系统设计师。李及挖来的这个设计师从没有来过公司，他跑工地也是李及带着他去跑。于是，刘旗就这样被杨伟强和李及架到了这么个尴尬的处境里。林都今晚接到的第一个赵晶电话，意思就是李及要开除刘旗了。自然地，第二个电话则是刘旗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一时想不开就带着公司的两个马上要提交给甲方的合同跑路了。……“你和刘旗接触多吗？”梁森问林都，“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林都站直了：“接触不多，但他做出拿着合同跑路这种事我不意外，我只是担心他真的把这件事搞砸了，最后被李及起诉的后果他更无法承担。”“那再找找他吧，顺便帮他想想办法。”梁森说完话也站直了。猛地被一个高大身影完全罩住，林都有些压力地往后退了两步，结果忘记了背后还立着一个花栅栏。不小心撞到之后，她重心立不稳，眼看着颠一下就要栽过去，梁森却还立在原地无动于衷。林都生气了，使劲伸手拉住了梁森外套的一角准备鱼死网破，但是她却被梁森捏着手腕带回来了。甩开梁森的手，林都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办法。”梁森神秘兮兮地，“找到人再说。”两人返回去开车。车子重新上路，再次走过这条黑黢黢的门面街时，林都突然发现拐角处有一个亮着灯的ATM取款机。林都猛然醒悟，转头问梁森：“你刚刚都没过去，是怎么发现那边有ATM机的？”“地图上看见了。”答完话，梁森又跟林都确认了一遍他们公司的消防设备制造厂地址，车子就迅速地驶上了高速公路。林都公司的消防设备厂在房燕区。房燕区原来是津北市周边紧邻的几个小县城，不过在规划津北市的发展之初，这几个小县城就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被合并赐予了房燕区这个新名字，然后划到了津北市的下属管辖区里，主要给津北市创收轻工业项目类的KPI。林都在车里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发现就他们刚刚去的那条黑漆漆的街道，还真有一条旧的国道，能直接通到他们公司在房燕区的工厂。到了房燕区，他们直往坐落在郊区的工厂奔。在这之前，林都从没来过公司的工厂，所以越临近终点，她的心里也打起了鼓：“刚刚赵主任也来过这里，她说刘旗不在这的，你真觉得刘旗在这里吗？”梁森对此全无心理包袱，语气悠悠道：“先找找看。”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把车子停在了工厂的斜对面，然后又去小卖部买了两个小电筒才往工厂走。这边的工厂地皮大，建筑的楼盘相对就矮。难得无死角地看一次一望无际的夜空，林都很有些兴奋，虽然这里灰扑扑地，仰着脸的时候还会觉得脸上被敷了一层灰膜，但她还是坚持仰着脸走了一段路。直到准备要横穿马路的时候，梁森伸手拉了拉她的帽子，她才恢复正常。从仰望的视角转下来，林都一眼就看见了工厂背后有一个鹞尾造型的三层房顶。她惊讶又疑惑地去看梁森，就见梁森也在盯着那处看。“没想到这里会有古刹。”林都说。梁森下巴朝红绿灯的方向抬了抬，然后抬脚走了出去，“老平津寺，平津山没被规划成景区之前，当地的居民自己筹钱找人盖的。”“求什么的？”林都追问。“求姻缘的，因为建地高路还陡，所以他们把上山的路比作困难，只要一起把这些困难踩在脚下，那这对璧人就会长长久久。”“……这姻缘求得这么潦草吗？”梁森不置可否：“主要看个人需求。”走到马路的尽头，梁森却在踏进工厂前的临门一脚，临时改道返回了紧挨在路边的山道。林都跟在后面，着急忙慌地：“喂，你发现了什么呀。”“刘旗应该在古刹里，你在下面等我，我上去找他。”闻言，林都眉头都蹙成了八字，语气里还很有些惊恐地：“啊？”梁森拉着林都往后退了两步，打着手电示意林都看山林上齐平厂房一层楼的地方。那里是一个路的分界点。她们公司厂区的背后还有当地居民的自建房，马路档口旁边的这个山道入口其实是一个很陡峭的斜坡，而这条路，也是这些住自建房的居民自己修的回家的路。上了这个陡坡之后，如果不走这条平直的水泥路，那就只能顺着密林里的早已被踩出雏形的土路进山上古刹。刘旗的自行车就是锁在了土路旁一棵枝干较细瘦的树上，而此时，他自行车的车把也在梁森手电的照耀下，反射出了一层淡淡的微光。梁森关了手电筒，林都开口说话，言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刘旗是我的同事，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你一起上去。”进了山，林都当真明白了今非昔比的含义，因为她发现去古刹的路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山间的树密而挺拔，树的枝杈也是规规矩矩地，没有越位生长，而且他们脚下那条被踩了一百多年的土路，也是结实的像才被人特地紧过。只是这边的树木众多，早晚间的雾气都很浓重，脚下一不注意就很容易打滑。两人走至半程的时候，林都体力告罄，下巴抵在梁森在进山前给她找的那根木棍上大喘气。梁森见状回身，还没来得及给出任何反应，林都就先发出了很嘶哑的声音：“你上去吧，我不上去了，我在这等你们。”“不行，”梁森退回林都身边，“你一个人在这我也不放心。”“可是我没力气了。”林都头歪在下巴上，脸上的汗珠顺着发丝砸到了黄不拉几的白球鞋上。“我背你上去。”“不要，”林都立正了摇头，动作虚浮又机械，很像一个没电的机器人，“我又不是为了拖累你才进山的。”梁森变魔术一样，从他平平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两块巧克力和一袋小吸吸冻给林都，“你有那么好？”“没那么好，”林都扭了吸吸冻的盖子两口给袋子吸扁了，又把垃圾拍回梁森手上，“我进山其实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和你凑成一对璧人，结果发现我确实是天真的癞蛤蟆。”意气用事之后，林都就感觉整个森林都像她落空的心跳一样，停滞了两秒。在这两秒里，一直都包围在她耳边的窸窸窣窣声也像被开了最顶级的音效，让她感觉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磨红了。左右都不得其法的时候，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盯着梁森，擎等着他说那句“是啊，你确实是个癞蛤蟆。”但是梁森却一把拽住了她拍垃圾的那只手，说：“既然来了，就上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