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影事（一）

鲜血，汩汩不断的从他身上流淌出来，染红了整片土地。 树上有只黑鸟，见到有人走近，怪叫了一声，飞走了。 姜也愣神了片刻，蹲下身，撩开那人面容上零散的头发，试探了鼻息。 还有微弱的气息。 姜也丢掉铁锹，抓起那人的胳膊搭在肩膀上准备背回小破庙。那人看着很瘦，但是压在身上还很重。失去神力的少女颇为费力地把他背回家，身上的衣服也被他的鲜血染红了。 他的伤势很严重，来时的路上也流了一地的血珠子，触目惊心。少女头一回见这么多血，比上一次自己受伤时还要流的多，她很担心这人能否活下来。 姜也为了防止他人起疑，用土把路上的血迹掩盖住。斑驳朱门后面的小野花，在沾染到那人的鲜血后，顷刻间凋谢了下去。 但少女没有注意到。 那人受伤严重，生前也不知道遭受了什么酷刑，遍体都是伤痕，流出的血止都止不住。少女有些惊慌，面对如此严重的伤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她解开那人破碎的衣服，用沾湿的麻布擦拭他的身体。但意外的是，这些事做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好像曾经做过无数次。 那人还是个少年，模样十分虚弱，躺在榻上迟迟不肯醒来。 姜也很焦急，小破庙中根本没有止血的药，她就把寡妇之前留给她的小公鸡卖掉，去村中找大夫抓了些药。但这些年头兵荒马乱，村中药价涨得飞快，她换回来的药只能维持三天。 三天过后，少年还没醒来的意思，她又把家里唯一能下蛋的老母鸡也给卖掉了，又换回四天的药剂。 但少女不知道的是，那人就是魔将坠无，本该与澜夜战神同归于尽，却侥幸逃过一劫，阴差阳错地坠入了鬼界的化血池。他身上的伤也是化血池的戾气所造成的，凡界普通的草药对他的伤起不到丝毫作用。 至此，家里没有可以再打鸣的公鸡了，她平淡的日子变得更加无味。 她望着床上的少年，只觉得眼前之人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 想不起来了。 正出神地想着，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突然对视了姜也可怖丑陋的面孔，惊了一下。 姜也赶紧转过头，用胳膊挡住脸道：“吓、吓到你了，对不起。” 声音也很难听。 少年皱了皱眉。 姜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将手里的药递过去，道：“这、这个是药，你先把药吃了吧。” 碗里的药黑漆漆的，一股苦涩味道。少年冷笑了一声，没有伸手去接。 “把头转过来。” 姜也转过去，但还是用手挡着脸，透过指缝看到了一张阴鸷森寒的脸。 他冷冷地看着，漆黑的眼眸染上了一丝薄怒。 姜也吓了一跳，她不懂少年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像是在审视落套的猎物一般。 “姜也？” 他一愣，随后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两个字，如同要嚼碎她的骨头。 姜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几乎惊呼道：“你认识我吗？” 这次轮到他发愣了。 姜也欣喜，村里的人一直都叫她丑八怪，或者是花孔雀，因为容貌的原因，没有敢去正视她的长相。犹记得半个月前的傍晚，她饭后散步，听说村中的年过三十的王二终于娶了个外地媳妇，邀请了所有人都去吃喜酒，独独没有邀请她。 她路过王二的小草院，看见屋内灯火通明，桌案上放着手腕粗的红烛，熠熠的光辉下衬着小媳妇越发姣美动人。她有些好奇，就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小媳妇有些乏了，独自撩开盖头想要稍作休息，不巧的是，正好对视上丑八怪姜也。 小媳妇当场被吓得失声起来，慌不择路地打开门冲了出去。 闻讯赶来的王二带了一众人，要收拾姜也。 还好当时跑得快，不然小命丧在他们手里了。姜也拍了拍胸脯，直至现在仍心有余悸，村民们不喜欢她靠近，她也知道。 就比如，小公鸡明明能换五副药，药铺的老板却只愿给她三副药。朝廷委派下来的救济粮，每人都能获得三袋米面，唯独落到她手里就只剩下了半袋。村里长相好看的女子不愿跟她来往，长相稍差些的，还要时不时借机欺负她。 她就是村里面最难看的姑娘，没有人愿意搭理她。 今日竟然遇到了熟人，她喜出望外—— “我们以前认识对吗？你刚才叫我什么名字？” 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无

所顾忌的倾身过去，靠近他，试问道。 少年轻蔑地嗤笑，那场大战于他而言，不仅失去了神力，还坠入凡界并且摔坏了脑子，失去了记忆。他身上的所有伤都是因为她和她那该死的师父所造成的。他握紧成拳的手，然后又松开，刚准备动手时，却发现他的左臂竟然使不上一点力气。 咦？ 他不确信，又动手试了试，根本催动不了半点法力。 受伤严重导致法力暂时停滞不说，他的左臂居然连丁点儿力气都用不上。 残了…… 坠无怨恨的看向她，身上的伤口再次溢出血水，他咬了咬牙，最终忍了下去。。 罢了，杀她不急于一时，况且他岂能让她这么轻易的死了。等他法力恢复后，一定要让她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滚开！丑八怪！”他恨声道。 姜也顿了顿身形，不再靠近他，诧异地站直了身。 这个称呼对于姜也来讲再熟悉不过了，她懂得这个词的含义，是嫌弃她容貌的意思。 若是以往，姜也根本不会在乎，但这次，这个贬义词同样以一种轻蔑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来，姜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委屈。 委屈在于她背着昏迷不醒的他走了一天才下了山，满手满脚都磨出了血泡。也在于她用小公鸡和老母鸡换来了药，整日守着药炉子煎药，照顾满身流血的他，却还是换来这样的称呼和冷淡态度。 “对不起，吓到你了。” 姜也咬着下唇，走远了，背影在此刻显得落寂和无助。她也曾无数次去讨好村民，可没有人愿意靠近她，这次也一样，即便她做了很多，少年也不会念及她的恩情。 可怜的小公鸡和老母鸡，以后连个打鸣的都没有了。 坠无再次见到姜也时，少女戴上了半张面具，遮盖住那道丑陋疤痕，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还有一双局促的眼，她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餐盘，还是上次没有喝完的药，以及白花花的米汤，还有一碟炒得发黑的青菜。 姜也把东西放到门口，对里面的人低声道：“要吃饭了，你自己来拿一下吧。” 虽平时不招人待见，但也知晓人的情绪。少年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的靠近，自从上次醒来之后，只要姜也走进这个屋子，他就会很生气，恨不得当场将她撕碎活吞。他会冲她嘶吼，冲她发疯摔东西，还会用最难听的话来辱骂她。 三番五次的下来，姜也也不再踏进这个屋子了。惹他生气，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身上的伤口会再次裂开，流出殷红的血。 她不想看见他流血，也不想浪费了用那对母子情深的鸡换来的药。 里面的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将近午后，少女戴上了树皮制成的面具，端着餐食和药来到他的门口，缓缓的对里面说道。 说完，她就走远了。 直至夜色降临，门口餐盘上的食物早就发凉了。空荡寂夜里，黑鸟发出一声声尖锐刺耳的鸣声，落在了窗棂上，屋内的少年走过来，摸着黑鸟柔顺光亮的羽毛，低语了几声，黑鸟的眼晴顷刻间变成了红色，展开翅膀消失在月色里。 即便是法力超群的魔修，在受伤惨重、没了法力维持的情况，身体还是很虚弱的。再加上那该死的姜也，脑子跟少根弦似的，天天跑到这里偷偷看他，惹得他大动肝火，只会加重病情。 他有时候在想，姜也这人是不是没有失忆，知道自己没了神力，存心来气他。可当他看到少女谨小慎微的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餐盘来关心他的身体时，他也只是蹙眉停顿了几息。 坠无端起餐盘回了屋，无论如何，先养回来伤再说。 他吃下了一口凉掉的饭菜。 真难吃！ 菜是苦的就算了，粥还熬糊了。 他像是在完成任务一般、十分艰难地把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吃完了，恍然想到，姜也这人会不会为了报复他，故意在饭菜里下毒。 显然这个猜测是错的，他在次日又一次见到了石榴红裙的少女。 少女仍旧没敢进来，趴在窗户上伸长细颈偷偷往里面瞄了瞄。察觉到床帐后身影有几分松动，少女不安的收回目光，刚准备离去就听见里面传来—— “进来。” 姜也走进去，坠无已经起身穿好衣服了，他看着离她很远的少女道：“你每天这样，有意思么？” “我、我就看看你的伤好了吗？没有别的意思，打扰到你了，对不起。”姜也不敢抬头迎接他冷漠的目光。 坠无看到她，就觉得左臂隐隐泛疼。那是被她打一剑重伤，至今难以恢复。他现在的左臂连端

茶吃饭这种小事都做不了，犹如一个废人。 姜也猝不及防看到他古怪的脸色，猛然心惊了一下，知道他下一刻就要发火了，没必要再待下去，怯怯转身就要离去，却又被他吼住—— “回来！我让你走了么？！” 姜也抬出门槛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无辜的看着他。 她的脸上戴着面具，没了那道碍眼的伤疤，倒也能看的下去了。 很难想象，住在这落魄小村庄的凡人少女，会是修炼高深、风光无限的女上神。 目光落在少女染上灰尘的下巴上，少女身上洗得褪了色的石榴红裙也脏兮兮的，他冷声道：“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还不是他的到来，占领了她睡觉的屋子，她无处可去，只好去柴房住下，身上也沾染上了灰屑。本来整个人就黯淡无光，现在更像是掉进火灶里灰头土脸的老鼠。 “不小心摔倒了。”姜也拍了拍身上的灰，擦干净脸道。 坠无问道：“小丑八怪，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来到这个村子的？” 姜也道：“三年？呃……不对，算上今年好像有四年了。” 四年了？四年了还只会熬白粥，还是糊掉的白粥？ “一直是你一个人么？期间可还遇到过其他人？”她还活着，他可不相信澜夜就这么死了，定然也还活着。说不定，师徒二人是联合起来准备再击垮他而设下的圈套。 “没有了。”姜也摇了摇头，之前是有寡妇陪着她的，但寡妇三年前就走了，她孤零零的熬磨了三年，期间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更别说踏足过这里。 他又问了几个奇怪的问题，姜也属实回答，得到的答案很令他满意，他不再紧绷着脸，稍微缓和了一些。 姜也大着胆子问道：“你……醒来时说的那个名字……是我么？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你能告诉我，我是谁么？” 她真的太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了，即便知道接下来少年会生气，她也想试探出来。 果不其然，少年刚缓和了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道：“认识又怎样？我身上的伤可都是你造成的。” “我？” 少女何其无辜，她不过前几天才捡到他，怎么就怪到她身上了。 “没错，就是你，我本来就要……”他气急，险些脱口而出，临近关头话锋一转，怒气道：“丑八怪，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的计划早就大功告成了。要不是你打伤我，我何须困在这破旧的村庄里，法力全失，如同个废人，全都是因为你。” 姜也有些难堪，又很茫然，问道：“是我……？我不记得了！对不起。可是我为什么要打伤你呢？” “还不是因为……” 因为立场不同，天界与魔界纠缠了上千万年，谁都想要平定六界争夺六界最高之主的位置，天界胜，则会将魔界彻底消灭，魔界若是胜了，天界便会不复存在。 坠无道：“因为你偷了我的法宝，被我抓到后死不认账，想要逃跑就把我打伤了。” 姜也道：“呃……真的是这样么？” 她真的有这么坏么？ 坠无道：“当然了，我还能记错，是你脑子磕傻了不记得了。” 姜也低落，她怎么能做此等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霸占人家的法宝不还给人家，还把人家打伤了，太卑鄙了。 少女暗暗唾骂了自己几声，低声道：“哦，是我不对，我偷了你什么法宝？” “神殒剑，你把它藏哪里了，交出来。” “我失去记忆了，你也知道的。我现在还不上，等我恢复记忆后，我肯定会还给你的。这几日你也不要走了，先留下来吧。对不起，我不该偷你的东西还把你打伤了。但你别伤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院落外面还有一头小毛驴，我明天把它卖掉，再给你换些药来。好么？”少女小心翼翼的跟他商量着，试图挽救一下自己碎裂成渣的坏印象。 ”这还差不多。”坠无道，“想起来后第一时间就交给我，别藏着掖着，要是被我抓到，有你好看的。丑八怪，听懂了没有？！” 少女顺意的点头。 见她还没有走，坠无不耐烦道：“还不走？！等着我赶你出门么？” 少女道：“我们以后要相处的，你能不能不要叫我丑八怪。” 她知道自己很丑，但也不想被人一次次的在伤口上撒盐。 坠无道：“那我叫你什么？” “我的名字。” “我哪里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偷了东西的小贼，也配让我记住你的名字？既然你不愿意让我喊你丑八

怪，那我以后就叫你小盗贼好了。” “……” 算了，还是叫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