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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游乐场(第1/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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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明白我说的故事平淡无奇,不过后面就有几章惊天动地的跟着来了。求各位好性子的读者别忘记,现在我只讲勒塞尔广场一个交易所经纪人家里的事。这家的人和普通人一样的散步、吃中饭、吃晚饭、说话、谈情。而且在他们的爱过程中也没有什么新奇和热情的事件。眼前的情形是这样的:奥斯本正在和爱米丽亚爱;他请了他的老朋友来吃晚饭,然后去逛游乐场。乔斯·赛特笠爱上了利蓓加。他到底娶她不娶呢?这就是当前最要紧的问题。

这题材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来处理。章的风格可以典雅,可以诙谐,也可以带些浪漫的色彩。譬如说,如果我把背景移到格罗芙纳广场,虽然还是本来的故事,准能够吸引好些读者。我可以谈到乔瑟夫·赛特笠勋爵怎么陷入情网,奥斯本侯爵怎么倾心于公爵的女儿爱米丽亚小姐,而且她尊贵的爸爸已经完同意。或者我不描写贵族,只写社会底层的生活,把赛特笠先生厨房里的形形色色搬些出来,形容黑听差三菩爱上了厨娘(这倒是事实),为着她跟马车夫打架;管刀叉的小打杂偷了一只冷羊腿,给人当场捉出来;赛特笠小姐新用的贴身丫头不拿蜡烛不肯去睡觉等等。这些情节能够逗人发笑,显得是现实生活的片断。再不然,我们挑选绝端相反的道路,利用恐怖的气氛,把那贴身女佣人的相好写成一个偷盗为生的恶人,领着党羽冲到屋子里,把黑三菩杀死在他主人面前,又把穿了睡衣的爱米丽亚抢去,直到第三卷才还她自由。这样,小说便容易写的入神,能叫读者把一章章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口气读下去,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我的读者可不能指望看到这么离奇的情节,因为我的里面只有家常的琐碎。请读者们别奢望,本章只讲游乐场里面的事,而且短得没有资格算一章正经。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它的确是本的一章,而且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了大局。

所以咱们还是跟着勒塞尔广场的一群人坐了马车上游乐场去吧。乔斯和利蓓加占了正座,也就没有多余的空隙了。奥斯本先生夹在都宾上尉和爱米丽亚中间,坐在倒座上。

车子里人人心里都明白,那天晚上乔斯准会向利蓓加·夏泼求婚。家里的父母已经默许,不过我跟说句体己话,赛特笠先生很有些瞧不起他的儿子。他说乔斯自私,懒惰,爱面子,一股子妞儿气。他看不惯儿子的时髦人习气,每逢乔斯摆起架子自吹自卖的时候,就哈哈大笑。他说:“我的家私将来有一半儿是这家伙的份。而且他自己挣得也不少了。不过我很明白,如果我和和他妹妹明儿都死掉的话,他也不过叫声‘老天爷!’然后照样吃他的饭。所以我不高兴为他操心。他爱娶谁就娶谁。我不管他的事。”

爱米丽亚就不同了,满心希望亲事成功,一则她做人明达,二则这也是她的脾气。有一两回,乔斯仿佛有些很要紧的话想和她说,她也是巴不得要听,可惜那胖子的衷肠话儿实在没法出口;他重重的叹了一口大气,转身走掉了。他妹妹因此非常失望。

这个猜不透的谜使温柔的爱米丽亚激动得老是定不下心。她不好和利蓓加说起这个难出口的问题,只好和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密密的长谈了好几回。管家娘子露了些口风给上房女佣人。上房女佣人也许约略的对厨娘说过几句。厨娘一定又去告诉了所有做买卖的。因此在勒塞尔广场的圈子里,好些人在纷纷的议论乔斯先生的亲事。

赛特笠太太当然觉得儿子娶个画师的女儿,未免玷辱了门楣。白兰金索泊太太对她嚷道:“咳,太太,您嫁给赛先生的时候,家里也不过开个杂货铺子罢咧!先生也不过做经纪人的小记。两面的家私一共合起来还不满五百镑呢。今儿咱们不也挺有钱了吗?”爱米丽亚也是这个意思。赛特笠太太做人随和,慢慢的也就改了本来的成见。

赛特笠先生是无可无不可的。他说:“乔斯爱娶谁就娶谁,反正不是我的事。那女孩子没有钱,可是当年赛特笠太太也一样穷。她看上去性情温顺,也很聪明,也许会把乔斯管得好好儿的。亲爱的,还是她吧,总比娶个黑不溜秋的媳妇回来,养出十来个黄黑脸皮的孙子孙女儿好些。”

这样看起来,利蓓加真的交了好运。吃饭的时候,她总挽着乔斯的胳膊下楼,已经成了惯例。而且她也曾傍着他坐了他的敞篷马车出去兜过风。这又肥又大的花花公子赶着拉车的灰色马,样子又从容,又威风。当下虽然没人提到婚姻两字,却是大家心里有数。利蓓加只等乔斯向她正式求婚,暗暗羡慕人家有亲娘的好处。一个慈爱的妈妈只消十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她只要跟小伙子细细致致谈几句心腹话儿,准能叫对方把那难以启齿的一段话说出口来。

那晚马车走过西明斯德桥的时候,大致的情形就些这样。

他们一群人不久在皇家花园下车。乔斯神气活现从车子里出来,踩得车子吱吱的响。旁边看热闹的瞧见这么个胖子,欢呼起来。乔斯涨红了脸扶着利蓓加先走,看上去又肥大又威武。爱米丽亚当然有乔治招呼,高兴得活像太阳里的一树玫瑰花。

乔治说:“我说呀,都宾,是个好人,给我们照看照看披肩什么的。”说着,他和赛特笠小姐成一对儿走了。乔斯带着利蓓加也挤进了花园门。老实的都宾却抱着许多披肩在门口替大家买票。

他很虚心的跟在后头,不愿意煞风景。利蓓加和乔斯并不在他心上。不过他觉得爱米丽亚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出色的乔治·奥斯本。这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儿正在小径里穿来穿去。爱米丽亚瞧着样样东西都新鲜有趣,从心里乐出来,都宾见她这样,仿佛做爸爸的一样欢喜。说不定他也希望胳膊上挽着的不只是一块披肩(旁边的人瞧见这傻头傻脑的年轻军官手里抱着女人的衣著,都在好笑),可是威廉·都宾向来不大为自己打算,只要他的朋友受用,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瞒说,游乐场里的各种趣事,都宾连正眼也不看。场里千千万万所谓“特别加添”的灯,老是点得亮晃晃的。场子中心有个镀金的大蚶子壳,下面是音乐台,那儿好几个戴硬边帽子的琴师奏着醉人的曲子。唱曲儿的唱着各色好听的歌儿,有的内容滑稽,有的却很多情。许多伦敦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在跳民间舞,一面跳着蹦着,一面彼此捶打笑乐。一块照牌上写着说煞纪太太即刻就要爬着通天索子上天。点得雪亮的隐士庐里面老是坐着那隐士。四面的小径黑魆魆的,正好给年轻的情人们相会。好些穿了旧号衣的人轮流从一个瓶子里喝麦酒。茶座上装点得灯光闪烁,坐在里面吃东西的客人都很快乐,其实他们吃的火腿片儿薄得几乎看不见,只好算自己哄自己。还有那笑眯眯、温和驯良的白痴叫辛伯森的,想来在那时候已经在游乐场里了。这些形形色色,都宾上尉不理会。

他拿着爱米丽亚的细绒披肩走东走西,在镀金的蚶子壳底下站了一会,看沙尔孟太太表演《波罗的诺之战》。这首歌词的内容恶毒的攻击拿破仑;这科西嘉小人一朝得志,最近才在俄国打了败仗。都宾走开去的时候,口里学着哼那支曲子。哪知自己一听,哼的却是爱米丽亚·赛特笠吃晚饭之前在楼梯上唱的歌儿,忍不住好笑起来,因为他实在跟猫头鹰一样不会唱歌。

这些年轻人分成一对一对,进了花园十分钟之后就散开了。大家郑重其事的约好在晚上再见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在游乐场里,惯例是分成一组一组的,到吃宵夜的时候大家见面,彼此告诉这一段时间里面的经历。

奥斯本先生和爱米丽亚究竟有什么奇遇是个秘密。不过咱们知道他们两个非常快乐,行为举止也很得体。十五年来他们总在一处,说的话当然没有什么新奇。

利蓓加·夏泼小姐和她那身材魁梧的朋友迷了路,走到一条冷僻的小路上,四面只有一百来对像他们一样走失的人。两个人都觉得这时节的风光旖旎,是个紧要关头。夏泼小姐暗想这是难得的机会,再不把赛特笠先生嘴边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情话引出来,再等什么时候呢?他们方才在看莫斯科百景的时候,附近一个卤莽的男人踩了夏泼小姐一脚,她轻轻的尖叫一声,倒在赛特笠先生怀里。经过这件事以后,乔斯更加动了情,胆子也越来越大,便又讲了几个以前至少唠叨过五六遍的印度故事。

利蓓加道:“我真想到印度去!”

乔瑟夫一股子柔情蜜意,说道:“真的吗?”他提出了这个巧妙的问题,唏哩呼噜的直喘气,利蓓加的手恰巧搁在他胸口,觉得他的心正在别别的乱跳,由此可以推想他一定在准备进一步再说一句更温存的话儿。那知道事不凑巧,偏偏场子里打起铃子催大家去看焰火,游客顿时推推挤挤奔跑起来,这一对怪有趣的情人只得也跟着大家一伙儿同去。

都宾上尉发现游乐场里的各项杂耍并没有什么好玩,便想跟大家一块儿去吃宵夜。那时其余的两对已经占了座儿坐好,都宾在茶座前面来回走了两遭,没一个人理会他。桌子上只摆了四份刀叉杯盘,那配好的两对咭咭呱呱谈得很高兴。都宾知道他们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都宾上尉对他们看了一会,默默的想道:“我是个多余的人,不如找隐士谈天去。”他避开了人声嘈杂、杯盘叮当的热闹场所,向没有灯光的小路上走。小路的尽头就住着那有名的冒牌隐士。这件事做来令人扫兴。根据我自己的亲身经验,单身汉子最乏味的消遣莫过于一个人逛游乐场。

其余的两对兴高采烈的在茶座里谈天,说的话又亲热又有趣。乔斯得意得了不得,神气活现的把茶房呼来喝去。他切鸡,拌生菜,开酒瓶斟香槟酒,又吃又喝,把桌子上的东西消缴了一大半。最后,他又要了一碗五味酒,因为上游乐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喝它。他说:“茶房,来碗五味酒。”

那碗五味酒就是我写的起因。五味酒跟别的原因不是一样好吗?美丽的萝莎梦因为一碗氰酸离开了人世。按照郎浦利哀博士的考据,亚历山大大帝也因为一杯酒断送了性命。我这本“没有主角的小说”,里面各个重要人物的遭遇都受这碗五味酒的影响。虽然里面大多数的人涓滴不曾入口,可是受它的影响却不浅。

两位小姐不喝酒,奥斯本也不爱喝。结果馋嘴的大胖子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喝过后之后,他兴致勃发,那股子劲儿起初不过叫人诧异,后来简直令人难堪。他扯起嗓子大说大笑,引得好几十个闲人围着他们的座位看热闹。和他一起来的都是些天真没经大事的人,窘的无可奈何。他自告奋勇唱歌给大家听,逼尖了喉咙,一听就知道他喝醉了酒。镀金的蚶子壳底下本来有音乐家在弹唱,好些人围着听,乔斯一唱,差些儿把那边的听众吸引过来。大家都给他拍手叫好。一个说:“好哇,胖子!”另一个说:“再唱一段吧,但尼尔·兰勃脱!”又有一个口角俏皮的说:“这身材正好走绳索。”两位小姐急得走投无路,奥斯本先生大怒,嚷道:“天哪!乔斯,咱们快回家吧!”两个姑娘听了忙站起来。

乔斯那时胆子大得像狮子,搂着利蓓加小姐的腰大声叫道:“等一筹,我的宝贝,我的肉儿小心肝!”利蓓加吓了一跳,可是挣不脱手。外面的笑声越发大了。乔斯只顾喝酒,唱歌,求爱。他眨眨眼睛,态度很潇洒的对外面的人晃着杯子i,问他们敢不敢进来和他一起喝。

一个穿大靴子的男人便想趁势走进来,奥斯本先生举起手来打算把他打倒,看来一场混战是免不掉的了。还算运气好,刚在这时候,一位名叫都宾的先生走了进来。他本来在园里闲逛,这当儿赶快走到桌子旁边来。这位先生说道:“们这些糊涂东西,快给我滚开。”一面说,一面把一大群人往旁边推。众人见他戴了硬边帽子,来势凶猛,一哄散了。都宾走进座儿,样子非常激动。

奥斯本一把抢过披肩来,替爱米丽亚裹好,一面说:“天哪!都宾,到哪儿去了?快来帮忙。招呼着乔斯,让我把小姐们送到车子里去。”

乔斯还要站起来干涉,给奥斯本一指头推倒,喘着气又坐了下去。中尉才算平平安安带着小姐们走掉。乔斯亲着自己的手向她们的背影送吻,一面打呃一面说道:“求天保佑!求天保佑!”他拉住上尉的手哀哀的哭泣,把藏在心里的爱情告诉他,说自己一心着刚才走出去的女孩子,可是做错了事,使她心碎了。他说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和她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教堂里结婚,无论如何先得到兰白斯去把坎脱白莱大主教叫醒,让他准备着。都宾上尉见机,趁势催他赶快到兰白斯宫里去。一出园门,他毫不费事的把乔斯送进一辆街车,一路平安直到他家里。

乔治·奥斯本把姑娘们护送回家,没有再生什么枝节。大门一关上,他哈哈大笑着穿过勒塞尔广场回家,那守夜的见他傻笑个不完,心里老大诧异。两个女孩儿一路上楼,爱米丽亚垂头丧气的瞧着她朋友,吻了她一下,一直到上床没有再说话。

利蓓加心里暗想:“明天他准会求婚。他叫我心肝宝贝儿,一共叫了四回。他还当着爱米丽亚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会向我求婚了。”爱米丽亚也是这么想。我猜她一定还盘算做傧相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应该送什么礼物给她的好嫂子。她又想到将来还有一次典礼,她自己就是主要的角色,此外她还想到许多有关的事情。

不懂事的小姑娘!们真不知道五味酒的力量。晚上的大醉,比起明天早上的头痛来,那真不算什么。无论哪一种头痛,总没有像喝了游乐场里的五味酒所引起的头痛那样利害。我担保这不是假话。虽然事隔二十年,我还记得两杯酒的后果。其实我不过喝了小小的两酒盅,我人格担保,这两盅酒就够受的了,乔瑟夫·赛特笠本来已经在闹肝病,却把这害人的五味酒喝了许多,少说也有一夸尔。

第二天早上,利蓓加以为她的好日子到了。乔瑟夫·赛特笠却在哼哼唧唧的忍受形容不出的苦楚。当年还没有苏打水。隔夜的宿醉只能用淡啤酒来解,说来真叫人不相信。乔治·奥斯本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卜克雷·窝拉的前任税官躺在安乐椅里哼哼,前面桌子上搁了一杯淡麦酒。好心的都宾早已来了,正在服侍病人。两个军官瞧着乔斯闹酒闹得这么少气无力,斜过眼对瞧着使了个眼色,彼此心照,嬉皮笑脸的做起鬼脸来。赛特笠的贴身佣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规矩人,像包办丧事的人一般,向来板着脸不言语,现在看着他主人的可怜样儿,也掌不住要笑。

奥斯本上楼的时候,他偷偷告诉他道:“先生,赛特笠先生昨儿晚上可真是野。他要跟马车夫打架呢,先生。上尉只好抱小娃娃似的把他抱上楼。”这位白勒希先生一面说话,脸上竟掠过了一个笑影儿。不过他打开房门给奥斯本先生通报的时候,又恢复到原来冷冰冰莫测高深的样子了。

奥斯本立刻拿乔斯开玩笑,看着他说道:“赛特笠,好哇?没伤骨头吧?楼下有个马车夫,头上包着绷带,眼睛都打青了,赌神罚咒的说要到法院去告呢。”

赛特笠轻轻哼道:“说什么?告我?”

“因为昨天晚上揍他。是不是,都宾?像莫利纳一样大打出手。守夜的人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利害的人,不信问都宾。”

都宾上尉道:“的确跟车夫打过一合,利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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