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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谁弹都宾上尉的钢琴呢(第1/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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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一来,我的故事仿佛钩住了历史的边缘,说到有名的事和有名的人身上去了。且说拿破仑·波那巴那一朝发迹的科西嘉小子。他的一群老鹰在爱尔巴岛上停留了一下之后,又从浦劳房思向外飞翔了。它们越过一座座城市里的教堂尖顶,一直飞到巴黎圣母堂的钟楼上停下来。这些御鹰飞过伦敦的时候,不知可曾注意到勃鲁姆斯白莱教区的一个小角落。这是个非常偏僻的去处,这些鸟儿鼓着巨大的翅膀呼呼的在空中飞过去,看来那儿的居民也未必留心。

“拿破仑在加恩登陆了!”听见这种消息,维也纳也许会惊慌,俄罗斯也许会丢下手里的纸牌,拉着普鲁士在角落里谈机密。泰里朗和梅特涅会摇头叹息,哈顿堡亲王,甚至于咱们的伦顿台莱侯爵,都会觉得为难。可是对于勒塞尔广场的一个小姑娘,这消息可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屋里睡觉,大门外有守夜的报时辰;她在广场上散步,外面有栅栏围着,又有附近的巡警保护着;她走出大门到附近的沙乌撒浦顿大街上去买根缎带,黑三菩还拿着大棍子跟在后面。她随时有人照应,穿衣睡觉,都不用自己操心,身边的护身神,拿工钱的,不拿工钱的,实在多得很。她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子,年纪才十八岁,又没有妨碍着别人的地方,只会在勒塞尔广场谈情说爱,绣绣纱领子而已,欧洲的大国争夺土地,大军横扫过境,酿成惨祸,偏偏的牵累到她头上,不也太气人了吗?温柔平凡的小花啊!虽然躲在荷尔邦受到保护,猛烈的腥风血雨吹来的时候,仍旧要被摧残的。拿破仑孤注一掷,和命运赌赛,恰恰的影响了可怜的小爱米的幸福。

第一,坏消息一到,她父亲的财产部一卷而空。老先生走了背运,近来的买卖没一样不亏本——投机失败了,来往的商人破产了,他估计着该跌价的公债却上涨了。何必絮烦呢,谁也知道,要成功发迹何等烦难,不是一朝一日的事,倾家却方便得很,转眼间产业就闹光了。可怜赛特笠老头儿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富丽的宅子里静荡荡的一切照常。脾气随和的女主人整天无事忙,做她分内不费力的事,对于这件大祸连影子都摸不着。女儿呢,情思缠绵的,心中意中只有一个自私的想头,对于世事一概不闻不问。谁也没有料到最后的大灾难会使他们好好的一家从此倾家荡产。

一天晚上,赛特笠太太正在填写请客帖子。奥斯本家已经请过一次客,她当然不甘心落在人后头。约翰·赛特笠很晚才从市中心回来,在壁炉旁边一声不响的坐着,任他太太说闲话。爱米因为身上不快,无精打采的回房去了。她的母亲说道:“她心里不快活着呢。乔治·奥斯本一点儿不把她放在心上。那些人拿腔作势的,我真瞧不上眼。她们家的女孩子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过这边来了。乔治进城两回,也不来。爱德华·台尔在歌剧院里瞧见他的。我想爱德华很想娶爱米。还有都宾上尉,他也——不过我真讨厌军人。乔治现在可真变了个绔袴子弟了。他那军人的架子真受不了。让他们瞧瞧吧,咱们哪一点儿不如他们呢!咱们只要拿出点儿好颜色给爱德华·台尔,他准愿意,瞧着吧!赛特笠先生,咱们无论如何得请客了。怎么不说话,约翰?再过两星期,到星期二请客,怎么样?为什么不回答?天哪,约翰,出了什么事了?”

约翰·赛特笠见他太太向他冲过来,跳起身一把抱着她,急急的说道:“玛丽,咱们毁了。咱们又得从头做起了,亲爱的。还是马上把什么话都告诉吧。”他说话的时候,四肢发抖,差点儿栽倒在地上。他以为妻子一定受不住这打击,他自己一辈子没对她说过一句逆耳的话,现在叫她如何受得了呢?吓人的消息来得虽然突兀,赛特笠太太倒不如她丈夫那么激动。老头儿倒在椅子里,反是她去安慰他。她拉着丈夫颤抖的手,吻着它,把它勾着自己的脖子。她叫他“我的约翰——我亲爱的约翰——我的老头儿——我的好心的老头儿”,她断断续续的对他说出千百句温存体贴的话。她的声音里表达出她的忠心,再加上她的真诚的抚慰,鼓舞了他,解了他的忧闷,使他饱受愁苦的心里感觉到说不出的快乐和凄惨。

他们肩并肩整整坐了一夜,可怜的赛特笠把郁结在心里的话都倾倒出来。他如何遭到损失和一重重的困难,他引为知己的人怎么出卖他,有些交情平常的人又怎么出乎意外的慷慨仁慈,他都从头至尾的诉说了一遍。忠心的妻子静静听着他说话,只有一回,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说道:“天哪,天哪!爱米岂不要伤心死呢!”

做父亲的忘了可怜的女儿。她心里不快活,躺在楼上睡不着。她虽然有家,有朋友,有疼爱她的爹娘,可是仍旧觉得寂寞。本来,值得倾心相待的人能有几个?人家不同情,不懂的心事,怎么能对他们推心置腹呢?为这个原故,温柔的爱米丽亚非常孤单。我竟可以说,自从她有了心事以后,从来没有碰见一个可以谈心的人。她发愁,不放心,可又不好把这话说给母亲听。未来的大姑小姑行出来的事一天比一天不可捉摸。她满心牵挂焦急,虽然老是闷闷不乐,却不肯对自己承认。

她咬紧牙关骗自己说乔治·奥斯本是个忠诚的君子,虽然心里很明白这是诳话。她对他说了多少话,他连回答都没有。她常常疑心他自私自利,而且对自己漠不关心,可是几次三番硬着头皮按捺下这种心思。可怜这甘心殉情的女孩子不断的受折磨,天天捱着苦楚,又没人可以说句知心贴己的话。连她心目中的英雄也不完懂得她。她不肯承认她的爱人不如她,也不肯承认自己一下子掏出心来给了乔治,未免太孟浪。这洁白无瑕的、怕羞的姑娘太自谦,太忠诚,太温柔软弱,是个地道的女人,既然把心交给了爱人,不肯再把它要回来。对于女人的感情,我们的看法和土耳其人差不多,而且还勉强女人们恪遵我们立下的规矩。表面上,我们不像土耳其人那样叫她们戴上面纱面网,而让她们把头发梳成一个个卷儿,戴上粉红帽子,笑眯眯自由自在的到处行走,底子里却觉得女人的心事只准向一个男人吐露。做女人的也甘心当奴隶,情愿躲在家里做苦工伺候男人。

这温柔的小女孩子感觉到烦恼和苦闷。那时正是公元一千八百十五年的三月里,拿破仑在加恩登陆,路易十八仓卒逃难,整个欧洲人心惶惶,公债跌了价,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从此倾家荡产。

这贤明的老先生,这股票经纪人,在商业上大失败之前的各种惨痛的经验,我不准备细说。证券交易所公布了他的经济情况,他不再到营业所去办公,持有票据的债权人也由律师代表提出了抗议。这样,他就算正式破产了。勒塞尔广场的房屋家具都被没收拍卖,他和他家里的人也给赶出去另找安身之地。这些在上面已经说过。

约翰·赛特笠家里本来有好些佣人,在前面我们曾经不时的提起;现在家里一穷,只得把这些人一一辞退。事到如今,赛特笠委实没有心情亲自去发放他们。这些家伙的工钱倒是按时付给的;在大处欠债的人,往往在小地方非常守规矩。佣人们丢掉这样的好饭碗,觉得很可惜,他们和主人主母一向感情融洽,可是临走倒并没有怎么割舍不开。爱米丽亚的贴身佣人满口同情的话儿,到了这步田地,也无可奈何了,离开这里到比较高尚的地段另外找事。黑三菩和他同行中的人一样,心心念念想开个酒店,因此主意早已打定。忠厚的白兰金索泊当年曾经眼看着约翰·赛特笠和他太太爱结婚,后来又看着乔斯和爱米丽亚相继出世。她跟了这家子多少年,手里攒积得不少了,所以愿意不拿工钱跟着他们。她随着倒运的主人来到寒素的新居安身,一面伺候他们,一面咕咕唧唧抱怨着,过了一阵子才走。

接着,赛特笠和所有的债主会谈,老头儿本来已经无地自容,经过多少对手和他争论,更使他焦头烂额,一个半月来老了一大截,竟比十五年里面老的还快。所有的对手里面,最强硬最不放松的便是约翰·奥斯本。奥斯本是他的街坊,他的老朋友,从前由他一手栽培起来,受过他不知多少好处,而且又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奥斯本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呢?上面所说的无论哪条原因都足以使他反对赛特笠。

如果一个人身受大恩而后来又和恩人反面的话,他要顾自己的体面,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恶毒。他要证实对方的罪过,才能解释自己的无情无义。他要让人知道他自己并不自私,并不狠心,并没有因为投机失败而气恼,而是合伙的人存心阴险,用卑鄙的手段坑了他。加害于人的家伙惟恐别人说他出而反而,只得证明失败者是个恶棍,要不然他自己岂不成了个混帐东西了吗?

大凡一个人弄到后手不接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些不老实的行为,严厉的债主们这么一想,心上便没有什么过不去了。倒了楣的人往往遮遮掩掩,把实在情形隐瞒起来,只夸大未来的好运气。他明明一点办法都没有,偏要假装买卖顺利,破产之前还装着笑脸(好凄惨的笑脸啊!),见钱就攫,该人家的账却赖掉不付,想法子挡着避免不了的灾祸,能拖延几天就是几天。债主们得意洋洋的痛骂已经失败的冤家道:“打倒这样不老实的行为!”常识丰富的人从从容容的对快要淹死的人说:“这傻瓜!抓住一根草当得了什么用?”一帆风顺的大老官对那正在掉在深坑里挣扎的可怜虫说:“这混蛋,的情形早晚得在公报上登出来,为什么还要躲躲闪闪捱着不肯说?”最亲密的朋友,最诚实的君子,只要在银钱交易上有了出入,马上互相猜忌,责怪对方欺蒙了自己,这种情形普遍得很,竟可以说人人都是这样的。我想谁也没有错,只是咱们这世界不行。

奥斯本想起从前曾经受过赛特笠的恩惠,心里分外恼恨,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以前的恩惠,本来是加深怨仇的原由。再说他还得解除他儿子和赛特笠女儿两人的婚约。他们两家在这方面早已有了谅解,这么一来,可怜的女孩儿不但终身的幸福不能保,连名誉也要受到牵累。因此约翰·奥斯本更得使旁人明白婚约是非解除不可的,约翰·赛特笠是不可饶恕的。

债权人会谈的时候,他对赛特笠的态度又狠毒又轻蔑。把那身败名裂的人气个半死。奥斯本立刻禁止乔治和爱米丽亚往来,一方面威吓儿子,说是如果他不服从命令,便要遭到父亲的咒骂,一方面狠狠的诋毁爱米丽亚,仿佛那天真的小可怜儿是个最下流最会耍手段的狐狸精。如果要保持对于仇人的忿恨不让它泄气,那么不但得造出许多谣言中伤他,而且自己也得相信这些谣言。我已经说过,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使的行为不显得前后矛盾。

大祸临头了,父亲宣告破产,家搬出勒塞尔广场,爱米丽亚知道自己和乔治的关系斩断了,她和爱情、和幸福已经无缘,对于这世界也失去了信念。正在这时候,约翰·奥斯本寄给她一封措词恶毒的信,里面短短几行,说是她父亲行为恶劣到这步田地,两家之间的婚约当然应该取消。最后的判决下来的时候,她并不怎么惊骇,倒是她爹妈料不到的——我该说是她妈妈意料不到的,因为约翰·赛特笠那时候事业失败,名誉扫地,自己都弄得精疲力尽了。爱米丽亚得信的时候,颜色苍白,样子倒很镇静。那一阵子她早已有过许多不吉利的预兆,如今不过坐实一下。最后的判决虽然现在刚批下来,她的罪过是老早就犯下的了。总之,她不该爱错了人,不该爱得那么热烈,不该让情感淹没了理智。她还像本来一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说。从前她虽然知道事情不妙,却不肯明白承认,现在索性断绝了想头,倒也不见得比以前更痛苦。她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分别。大半的时候她都闷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的伤心,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女人都像爱米丽亚这样。亲爱的勃洛葛小姐,我想就不像她那么容易心碎。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孩子,有一套正确的见解。我呢,也不敢说像她那样容易心碎。说句老实话,虽然我经历过一番伤心事,过后也就慢慢的忘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人天生成温柔的心肠,的确比别人更娇嫩,更脆弱,更禁不起风波。

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一想起或是一提起乔治和爱米丽亚的婚事,心里口里的怨恨竟和奥斯本先生也不差着什么。他咒骂奥斯本和他家里的人,说他们是没心肝没天良的坏蛋。

他赌神罚誓的说无论如何不把女儿嫁给那种混帐东西的儿子。他命令爱米丽亚从此不许再想念乔治,叫她把乔治写给她的信和送给她的礼物都退回去。

她答应了,努力照她爸爸说的话做去,把那两三件小首饰收拾在一块儿,又把珍藏的信札拿出来重新看过一遍,其实信上的句子她早就能够背诵。她看完以后,十分割舍不下,说什么也不肯把它们丢过一边,又收起来藏在胸口,仿佛做母亲的抱着已经死了的孩子不放手,这情形想来一定见过。年轻的爱米丽亚觉得这是她最后的安慰,如果给人夺去,她一定活不成,或者马上会急得发疯。信来的时候,她高兴得脸上放光,发红,心里别别乱跳,快快的溜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看信。如果信上的句子冰冷无情,这痴心的女孩子故意把它们曲解成充满热忱的情话。如果来信写的又短又自私,她也会找出种种的借口原谅那写信的人。

她整天对着这几张毫无价值的纸片闷闷的发怔。每封信都带给她一点回忆,她就靠过去活着。从前的情景还清清楚楚的在她眼前。他的面貌、声音、衣著,他说过些什么话,他怎么样说这些话,她都记得。在整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这些神圣的纪念和死去的感情留下的回想。她的本分,就是一辈子守着爱情的尸骸一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她渴望自己快快的一死完事。她想:“死了以后我就能够到东到西的跟着他了。”我并不赞成她的行为,也不希望勃洛葛小姐当她模范,行动学着她。勃洛葛小姐知道怎么节制自己的感情,比那小可怜儿强得多。爱米丽亚太糊涂了;她对乔治山盟海誓,把自己一颗心献了出去,已经不能退步回身,换回来的却不过是一句作不得准的约诺,一刹那间就能成为毫无价值的空话。勃洛葛小姐决不会上这样的当。长期的订婚好像两个人合股做买卖,一方面倾其所有投资经商,另一方面却自由自在,守信由他,背约也由他。

小姐们,留心点儿吧!订婚以前好好的考虑考虑,爱的时候不要过于率直,别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最好还是不要多动感情。们看,不到时机成熟就对别人倾心诉胆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对人对己都要存一分戒心才好。在法国,婚姻由律师们包办,他们就是傧相,就是新娘的心腹朋友。们如果结婚,最好还是按照法国的规矩,至少也得提防着,凡是能叫自己难受的情感,一概压下去,凡是不能随时变更或是收回的约诺,一概不出口。要在这名利场上成功发迹,得好名声,受人尊敬,就非这样不可。

自从她父亲破产之后,爱米丽亚便没有资格再和从前的熟人来往了。假如她听见这些人批评她的话,就会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也会知道自己的名誉受到怎样的糟蹋。斯密士太太说,这样不顾前后的行为,简直是一种罪过,她一辈子没有见过。白朗恩太太说,爱米丽亚那么不避嫌疑,真叫人恶心,她向来看不上眼;这次爱米丽亚这样下场,对于她自己的几个女儿倒是个教训。两位都宾小姐说:“她家里已经破产,奥斯本上尉当然不会要娶这种人家的女孩儿。上了她父亲的当还不够吗?提起爱米丽亚,她的糊涂真叫人——”

都宾上尉大声喝道:“叫人什么?他们两个不是从小就订婚的吗?还不等于结了婚一样吗?爱米丽亚是天使一般的女孩子,比谁都可疼,比谁都纯洁温柔。谁敢说她不好?”

琴恩小姐说道:“嗳,威廉,别那么气势汹汹的。我们又不是男人,谁打得过呀?我们根本没说赛特笠小姐什么,不过批评她太不小心,其实再说利害点儿也容易。还有就是说她的爹妈遭到这样的事也是自作自受。”

安痕小姐尖酸的说道:“威廉,现在赛特笠小姐没了主儿了。何不向她求婚去呢?这门亲戚可不错呀!嘻,嘻!”

都宾满面通红,急忙回答道:“我娶她!小姐,们自己没有长心,别打量她也这么容易变心。们讥笑那天使吧,反正她听不见。她倒了楣了,走了背运了,当然应该给人笑骂。说下去呀,安痕!在家里是有名口角俏皮的,大家都爱听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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