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爻篇 海棠(第2/2 页)
“闭嘴吧你!”
再想找穆爻,他已消失在来往的人海里,入眼唯有灯火掩映,千人千面各不相似。
抚州城外,西十里,有一座山,名为忘川。
如其名所言,忘川河边缘灭三生,忘川山上,葬着穆爻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上元节的后一天,正好是那人的忌日。
鸡鸣破晓,晨光熹微,林间草木沾了穆爻一身清露。再往上走,穿过竹林,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棠花海。
时节未到,花未始开,唯有寒枝萧瑟,冷嫩怕春。
可那海棠丛中,无言地立着一座荒冢。这曾是一座精致气派的坟墓,玉雕墓碑,白麻石案,示以坟主生前的地位。但如今野草蔓长,荒芜凄凉。而本该刻着碑的玉板上,裂纹横行,碎石剥落,早已辨不清字迹。
穆爻的脚步很沉重,他缓缓行至坟前,将手里的一扎蜜枣糕摆在石案上。
“娘,孩儿来看您了。”
语罢,穆爻深深一俯,朝着墓碑叩了首,三叩首罢,默然跪立。
孤坟寂寂,无口应答。
天风萧瑟,拂过孤坟的时候,吹得野草零落沙沙作响。
穆爻伸手去除坟边的野草,却不想荆棘丛生,叶瓣划开手染了血色点滴,在风里招摇。
无奈,只好拿了剑来除草。
穆爻的剑有两个名字,一曰“混元”,一曰“鹿鸣”。“混元”之名乃玄皞掌门所赐,取自众所周知的神剑“混元太虚泠魄剑”,其寓意不言而喻。而“鹿鸣”则是穆爻自己取的,取自母亲最喜的一句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如今孤坟寂寥,无人问津,唯有漫山遍野的海棠为伴,开以姑冼,落以蕤宾,何来鹿鸣,何来嘉宾?
穆爻记得,母亲最爱海棠,这也是她给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取名棠的原因。生下穆棠之后,母亲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一场再平常不过的风寒,将她带去了三途河。
穆爻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他三岁的时候,母亲教他吹笛子,两人坐在宜仙殿后殿的九曲长廊里,母亲仗着身高拿笛子逗他,就在他快要掉到水里的时候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佯装生气敲他的脑袋。
也不知道拿笛子逗小孩到底是谁的错?
而穆爻的父亲一直以仙道约束穆爻,言修仙之人,需摒除凡尘之念,褪去一身凡骨,无牵无挂,四大皆空。此后一心沉于天地,尤其是身为玄皞老祖的转世,绝不能为情感所系,要心如止水,风雨不动,入则天下太平,出则苍生安宁。
故,自母亲下葬那日起,父亲就再不允许穆爻去见她。穆爻日日所见,只有仙山烟云,寒剑冷石,与灯下堆积如山的名门剑谱,经古卷。
还有那一声声“玄皞老祖”。
除去了荒草,穆爻又重新跪回墓碑前,这次下跪,他将头抵在墓碑上,久久没有抬起来。
“娘,”一声轻唤。
“娘,孩儿逃出来看您了,孩儿知道这不对,知道您会责怪孩儿,但是……前些日子,孩儿找到了您留下的笛谱……”
“十三年了,孩儿已经十三年没有见过您了,孩儿只是,只是想再见您一面……”
泪水滴到玉碑上,沿着依稀的字迹轮廓往下流淌,终没入土中,化作芥尘。
有人曾言,思念最苦,莫过于阴阳两隔,不见故容,将往日的音容笑貌,全都埋进一抔黃土中,血色渐淡,掌心渐凉,不论思之念之至深至切,也终不能相见了。
他不理解父亲,就像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成为穆长宣的转世,从来都只是被迫接受。
什么十四岁遇天劫复原七星引式,穆爻做的只是看了一场电闪雷鸣的雨,然后把父亲给他的一本写着“七星引式”的东西规规矩矩放在穆氏祠堂里,剩下的什么都没做。
而关于剑谱,失传已久的七星引式,谁又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
再叩首,穆爻的额头上,已显出青紫的颜色。
血肉之情,莫大于此。
倏忽,只觉身后草间荡来一缕妖力,穆爻霎时回身,电光火石之间擒住一个转身欲逃的影子,手指迅疾掐上那人的脖子,提在半空中。眨眼间紫云雷四起,耀如明火。
“咳咳……穆爻……”
定神,才看清来人的面目,一身红衣加上一副狐狸面具,此时正神情痛苦地被穆爻掐着,喘不过气来。
闯入海棠花海,已经触动了穆爻的底线,再加上对方还是一只妖物,更让穆爻脸色阴沉,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控制着他,九鲤的脖子早在他手里化作碎骨。
“不是让你不要跟着吗?”语气已经冷到没有商量,仿佛冰窖一般,封了千年。
九鲤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好颤颤巍巍抬起自己的右手,示意将手上的东西递给穆爻。
那是一枝缀满海棠花的花枝,新叶如春水,红花胜胭脂,小蕾藏红,芳菲始开。满山的海棠,只有她手里的这一枝,开得淋漓尽致,风雨生妒。
再多的悲不胜收,在那枝海棠出现的一刹,全都涣然冰释。
“海……棠……给……”
一松手,九鲤和海棠花枝一同落在草间,惊起惊蛰嘶鸣,春草出芽。
穆爻觉得,自己心里有块地方,已经软得快要流出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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