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堂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郡王府的中央有一处春江湖,顾清宜的溪萸阁与裴家嫡长子的渚白居之间,就隔着这春江湖连通的春江溪。 春江湖中是新吐蕊的重瓣菡萏,这重瓣菡萏在安州常见,但在这气候略微干燥些的上京,则是世家大族园中的专属,小厮们照看得也十分仔细认真。 “顾表妹。”一声男子的声音骤然响起。 “二表哥安。”顾清宜回头,见来人之后,规规矩矩的问了安。 裴霖章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表妹这是要去祠堂?” “正是,我想着左右无事,便提前过去,瞧瞧可有能帮上忙的。” 面前的男子是郡王府的嫡二子裴霖章,如今正是国子助教,一身云山蓝色的杭绸圆领袍,带着色系相同的垂叶冠,相貌是偏女相一些的俊俏,是这些公子姑娘中,最像郡王妃的。 “表妹既是来家中做客,这些忙碌杂事就不必掺手,前些时候听姑说表妹害了风寒,如今瞧着应是好些了?” 两人都是要去祠堂,如今就一道绕着春江湖走了过去。 听着裴霖章带着些关心的话语,顾清宜嘴上扬起细微的浅笑,裴家有三位公子,最好相与的,就是这二公子了。 大公子裴霁回位高权重,沾染着湿漉漉的血气和漠视,至于三公子,因为是庶出,性子虽然温润带着卷气,却不轻易与人打交道。 “多谢二表哥关心,我身子也早好了对了,昨儿听四表姐说,二表哥这儿有本《风物志》,不知表哥能否割爱几日,我也长长知识” “诶,不必客气,只是”裴霖章摸摸脑袋,有些歉意道:“方才我就是想着那《风物志》,准备去大哥的渚白居讨来,却扑了个空,表妹恐怕还需等上几日,今日回来我就去渚白居讨一讨。” 顾清宜眸光一闪,语气有些回拒之意:“既是大表哥借了去,我岂有催促之理,等——”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霖章的笑声打断:“表妹多想了,大哥满腹章才学,这什么《风物志》早在孩童时就熟读了。” “那” “自然是大哥院中的林水丫头要去的了,都两个月了,抱着啃也该啃下来了,也不想着送回来。” 顾清宜面色一顿,林水姑娘,她即便是在溪萸阁也听过。 这郡王府有两位丫鬟能让下人尊称姑娘,一是郡王妃身边的大嬷嬷姑的女儿,酒;这其二,就是渚白居的大丫鬟林水了。 “二公子这话,倒是有些嘲弄之意了,可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学识浅薄,学得慢的人?”身后传来一位妙龄少女的调笑声。 几人闻声回头,只见身后的亭子边的石板小路上转来几位丫鬟,为首的人没端着东西,反而只清闲的拿着块儿绢帕,穿着一身青绿色是交领纱裙,衣领和袖口处绣着缠枝的淡色夕颜,瞧着这绣工,竟是快赶上庶出的姑娘裴温身上的料子了。 “林水丫头,你这倒是好没道理了,二公子何时瞧不起学识浅薄之人了?”裴霖章显然没将她的呛声放在心上,笑骂回道。 林水走上前,目光扫过身侧安安静静站着的顾清宜,转而好声好气示弱:“二公子勿怪,奴婢道歉、奴婢道歉,这不是大公子事情多,每日都接待外客,奴婢也忙得脚不沾地,这才落下了学。” 她话音一转:“诶,这便是溪萸阁的顾家表姑娘罢?”她盈盈的见了个万福礼:“奴婢见过表姑娘,先前都没机会,只听下人说溪萸阁有位气如幽昙冷月的表姑娘,今儿一瞧倒真是传言为真。” 顾清宜淡笑:“林水姑娘客气,林水姑娘日常忙杂,我们只是闲人罢了,如今瞧着姑娘也是气质恬恬。” 有句话叫做“兔子跟着月亮跑——沾点光。” 顾清宜、甚至府上的人对林水这般客气,还是因为林水伺候的主子,因为她的主子是裴霁回,即便是顾清宜也愿意对她和蔼客气些。 林水看着面前的女子,因那句‘姑娘’,眼底闪过几丝满足的笑意,嘴上却退拒道:“表姑娘折煞奴婢了,‘姑娘’岂敢当,这是丫鬟中胡诌的罢了。” 这话说了,顾清宜却没跟着推诿回话了,只微微淡笑,那笑意浅浅的模样,还是好像将她这心里的虚荣看了个透彻,林水收敛了些,自知顾清宜这冷淡的性子,也没放在心上,只吩咐了身后跟着的两列丫鬟,将东西都摆放好。 郡王府最开始还是王府,但因着祖辈是皇族庶出,按照大宣的律法,除了没有封地,世袭的封位也是逐代递减,到了如今的郡王裴元,因为是这一脉的独子和推恩政令,这才混上了郡王。 但郡王裴元之后的子辈,却再无
世袭的制度,所以位居从二品都护之位的裴家长子裴霁回才这般有话语权,因此,别说渚白居的大丫鬟林水,只是园子洒扫的小厮都比其他院里的小厮高人一等。 郡王府的祠堂的边上,有个抄的小偏殿,常年除了特殊日子甚少往来打扰祖宗清净,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都生了些青苔和矮草,两侧老木通向林中的堂宇小楼,祠堂高出地面一丈左右,台阶高高而上,古树遮阴。 “二公子、表姑娘。”“二公子”沿路几位端着净水的丫鬟低声见礼。 这殿堂肃重,丫鬟们的走路和问安声都不自觉的压低了不少。 在人影忙碌中,偏堂中六开的雕花门走出位嬷嬷,瞧见两人也没见礼,低声吩咐身边的丫鬟,将裴霖章带去了隔壁的祠堂中。 而后,她走近顾清宜,吩咐她身后的半冬:“这人手不够,你去给你家姑娘准备些茶水。”又看向面前的顾清宜:“表姑娘,请跟老奴来罢。” “多谢姑。”顾清宜没有借机搭话,不该说话的时候,她向来安静。 姑相貌有些偏国字脸,面上带着些皱纹,给她添了些严色。 此时,姑侧目看了眼身边顾清宜的打扮:汉白玉色的广袖交领衣裙,浅云色的腰带,半挽的发髻上只带了一只白玉素簪,清清淡淡的打扮,跟今日的场合很合时宜,姑的面色细微的温和了一些。 “表姑娘在此处等着,郡王妃现在隔壁祠堂忙着呢,丫鬟手上都有活计,只有让姑娘身边的半冬伺候姑娘了。”说话间,半冬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对着姑屈膝见礼。 姑眼没看半冬,继续说:“稍后郡王妃过来,会安排姑娘们抄经,姑娘现在暂且歇息片刻。” 姑交代了几句,就去祠堂帮着郡王妃布置了。 姑是当初郡王妃李娥在李家的贴身丫鬟,当初在闺中也常见顾清宜的母亲,她跟着郡王妃来了郡王府,而后许了人家,有了女儿酒,依旧在郡王妃身侧伺候着。 “表妹来得这般早?”说话的是贴身丫鬟簇拥进来的四姑娘裴汐,她今日穿了身浅蓝色的绡纱裙,素净典雅。 “四表姐安,我瞧着无事,便提前走着过来了。” 说话间,裴汐坐在顾清宜身边的小案桌边上,两人前面还有几处案桌,都是留着给郡王妃和几位公子的,她们两人的是最末的。 “我方才瞧着二哥哥已经在祭拜了,应该是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过来了。”裴汐接过半冬泡的茶,缓声解释道。 郡王府也算是皇族的旁支,最讲规矩,女子除了过门的正妻,她们这些未婚的小女,甚少有机会去祠堂正厅,更别说表亲的顾清宜,今日裴温就没被郡王妃安排过来。 顾清宜看着裴汐温婉的面色:“有四表姐陪我,自然不难捱。” 其实顾清宜这个庶表亲也能来,无非是因为她与上柱国将军家二公子的婚事。年前,身边的裴汐定了亲,男方正是上柱国将军家的大公子许知节。 之后她们二人,还要做妯娌的,郡王妃即便再不想亲近顾清宜,也乐得带上她,让她与自己的嫡女亲近些,日后高宅大院中,自有个照应。 身处祠堂楼宇中,两人也没不管不顾的说着闲话,各自安静了下来。 陡然,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一道声音压低,却气势十足的女子声音越来越近。 偏堂中霎时涌进好些人,站在最前方的人,正是这声音的主人:“你们二人来了?阿,时辰差不多了,去吩咐丫鬟们准备准备。” 姑轻声应是。 顾清宜见为首的来人,越发行止规矩,她跟着裴汐见礼:“姨母,二表哥、三表哥” 郡王妃穿着雪青色的齐腰衣裙,弯叶眉,肤色白皙,端庄大气,是颇有气势的主母形象,过于有神的双眸看向人,反而给人被打量的压迫感。郡王妃看向两人,面上没什么变化,只微微的‘嗯’了一声。 转而语气寻常,却说一不二地吩咐着厅中的小辈:“你们大哥今早告了假,会晚到一些,等安灯大师过来,先会吩咐你们活计。” 说话间,姑身后跟着六位丫鬟走了进来,手上各端着个圆肚的天青盂洗,顾清宜微微垂着眉眼,低眉顺目地跟着众人一道净手。 丫鬟们摆好了香篆,檀香和甘松的气味袅袅传出,宁静祥和。顾清宜心思细微一动,裴家大表哥不来才好,她还自在些。 日头渐上,初夏暖热的阳光透过祠堂的古木,丝丝缕缕的洒进窗柩,原是祥和的鸟鸣声,窗边蹲着的小燕却蓦地一惊,展翅飞走了。 姑脚步匆忙的上了台阶,有些没顾得上礼节,夺了室内的静谧,堂厅中的小辈微微侧目,顾
清宜也抬头看去。 姑神色紧张,凑到最前面坐着的郡王妃身侧耳语几句,但实在是安静,即便顾清宜也不可避免的听到几字“郡王那边要出人命了” 顾清宜心下一怔,在身侧的裴汐看过来时,连忙垂下眸子,做出专心抄写的模样。 今日是郡王府上的大事,什么‘死’啊、“人命”的,在祠堂偏堂说出来,当真是大忌,可姑老道,看来当真是刻不容缓之事。 余光里,仪态端庄的姨母匆匆起身,临走前沉声吩咐几人:“今儿也差不多了,二哥儿和三哥儿还要去国子监,就先回去,这处就留女眷。” 被点名留下的裴汐和顾清宜轻声应是。 见人走了,裴汐再次看向顾清宜,看见她稳静抄的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顾清宜扭头看向她:“四表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表妹方才可听见什么了?” 顾清宜眼睫一颤:“并未,方才我专心抄呢,可是出了何事?” 裴汐想到父亲的无状放浪形骸,张了张唇,有些顿疑:“没许是我听错了罢。” 顾清宜唇角带笑,冷淡的眸子移向宣纸册上,她是顾家唯一的孩子,作为千娇百宠长大的独女,各种礼仪教导都是最好的。这簪花小楷瞧着也赏心悦目,这也是在她与裴温之间选了她的原因之一。 但来了上京,顾清宜懂得什么能掺和,什么不能掺和,像方才那样的,就是她不能掺和的。 这时,厅外响起裴汐贴身丫鬟的声音:“大公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