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十五)
灵簌走回暗室,四个看守员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正从里面出来,灵簌靠边让开了道,待他们离去,地上淌出一片的血珠子。那尸体皮开肉绽,多半是被人抽打致死。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这种地方,若是怪物们不听话,招来的就是一顿恶打 ,就算是没死在班主和监检人手里,落到一些性情暴戾特殊性情的金主手中也难逃一劫,他们以凌虐取乐,云香楼的四层常常伴随着一声声的痛苦哀嚎。 不是第一次见证,最近的一次暴虐记忆就在前三天。故字间的十二,是一个妙龄少女,鱼身人面,拥有令人遐想联翩的淡藕色的尾鳍,头发是烟蓝色,尤其是哭的时候,会掉下大颗大颗的圆润珍珠,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金主大手一挥挑选了她陪床,那一整晚,痛苦的嘶叫声响彻云香楼。次日一早,看守员去查房时,小美人鱼存丝不挂躺在地上,鱼鳍被人徒手生生撕成两半,地上是干涸的血液,满屋狼藉,她睁着空洞的眼神,早已没了气息。 灵簌心不在焉的回到洛字间,老二看见她肿胀的侧脸,扑哧一声笑出了出来。灵簌瞥了她一眼,不去理会。十四围过来,压低声音道:“任字间又死人了。” 灵簌想起刚才遇到那具尸体,问道:“怎么死的?” 十四沉声道:“那姑娘也是个硬茬,不知怎的与当地官员勾结在了一起,本想借机逃出去,谁料云香楼早与官府通了口径。被人揭发后,班主很生气,直接将人活活打死了。” 灵簌垂下眼帘,神色黯淡。 十四苦闷,凑近委屈巴巴道:“十七,我想回家了。” 灵簌揉了揉她的头发。 漫长苦冷暗室,瓦解的是人心智,稍有一星苗头,都还没来得及窜出,就被人掐灭。她已经有半年之久没有见过外面的情景,云州百姓如何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甚了解。宫内,皇爷爷、阿父阿母还有大哥二哥,又是怎待,她也全然不知。 夜深,繁星点缀的寂寥墨色天空,江面灯火璀璨。怪物们被蒙上眼睛,束缚住手脚装进黑箱底,行驶一段路程抵达目的地。 马车停下,看守员打开箱子,用一根麻绳捆在怪物的手腕上,一个接着一个,将怪物排成一列,牵着人走了。 灵簌在后面,趁着看守员清点人数时,将手上的镯子丢进杂草丛中。 方才在车上,她隐约听见看守员说要到九林市。九林市直通京城,若是被去往京城的人捡走,她就有机会与外界取得联系。 围台上跳舞陪客的怪物们穿着妖冶的红色舞衣,曼妙的腰肢舞动。据说今晚来的是贵族,班主不敢怠慢,早早就做好迎接的准备。 班主今日破天荒的没有为难灵簌,只是让她换上白色束腰的侍酒服饰,静静站在围台的走廊上等待。 这次没有帷帽,班主有恃无恐,想必来的是自己人。 在云香楼接触的人多了,灵簌听说了南盛国击败了廖军,夺回了被占据多年的凤城,容知衍更是亲手了结了廖军名将夷迭离的项上人头,至此,北境部落损兵折将,投降劝和。 宴席开始了,围台的幕帘拉开,乐曲奏响,飞燕游龙。灵簌跟在最后面,低着头,盘里是流香四溢的美酒佳酿。 班主惯于阿谀奉承,垂首侍立在穿着常服的贵宾后面,像是个摇尾乞怜的狗。 金光浮跃,纸醉金迷,眼神迷离的贵宾左搂右抱,腿上还要坐着个温驯的小怪物。 远远看到,今日的贵宾好不普通,体型庞大,身姿威武雄壮,不似中原长相。 灵簌上前执倾酒盏,却听见头顶一阵熟悉的声音。 灵簌一时失神,酒柱堪堪溢出玉盏,流了出来,落在了贵宾的手上。 班主呵斥道:“怎么做事的?没个分寸,滚下去,领罚!” 灵簌依旧低着头,默认受罚,刚要离去,熟悉的声音又响起。 “等等!” 灵簌心知兜不住,不停留,反而走的更快,门口几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伸手扣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跪在地上。 其余贵宾哄笑,其中一人嗤道:“王爷,您认识?” 北宣王闻言不去理会那人的玩笑,拭干净手走过来,平视着灵簌,“果真是你。” 灵簌道:“北宣王,你犯上作乱,勾结廖军使臣,罪不容诛。” 贵宾们皆是一怔,脸色大变,问道:“她是谁?” 北宣王心平气和,显然没有被灵簌的话给唬住,他做事一贯锋芒毕露、树大招风。发现了又如何,如今她都自身难保了。北宣王笑笑,“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女。” 使臣咦了一声,围着灵簌绕了两圈
,俯下身过去道:“我怎么看的怎么眼熟?等等,让我想想是谁来着?谁呢!” “对,容知衍的军营棚中曾藏着一幅女子的肖像,如今来看,便是眼前人了。” 少女美目圆瞪,皮肤白皙,因被人用力扣着肩膀而泛起的晕红,犹如落在冰肌玉骨上的红梅,令人移不开眼。 使臣习性粗鲁,钳制灵簌的手微微用力,几乎要将肩胛骨弄得脱臼。 灵簌疼得眼中一酸,眼泪顷刻落下,使臣勾唇道:“难怪容知衍日日夜夜思念,长成这副模样,谁能不怜惜。” 陈泽就在后面,蹙眉看到灵簌疼得咬破下唇,道:“先带下去。” 使臣在风月场惯了,好不容易得到个中意美人,意犹未尽却被人搅和,冷声道:“怎么,一个勾栏馆的总管事也想来管教我?!” 陈泽眼皮子也不抬,道:“她新来的,不懂规矩,不会伺候人。” 使臣不以为然,“如果我偏要呢。”就因为是容知衍的心上人,玩起来才会有意思。况且,辱她无异于折辱南盛国。 北宣王骨子里流淌出的冷血,他就在后面,使臣意欲动手,他却连一声制止的话都没有。他不怜惜灵簌,但船上人多口杂,若是走漏了风声传到圣上耳里,事情就有些难办了。他心里有些没底。 陈泽怒道:“我说了带走,没听明白么?” 船上的人都是自己人,陈泽下令,擒住灵簌的人不得不服从。 使臣呵道:“大胆!” 陈泽却指向怪物群,道:“你,过来服侍。” 怪物们皆是一怔,冷汗冒出。是洛字间的老大,听见点到了自己,颤颤的站起了身走了过来,灵簌还没有走出门,一回头看见老大那张煞白的脸,猛地挣开就跑过去。 老大怯怯上前,趴在使臣的胸口道:“奴、奴来伺候爷。” 廖国向来暴怒无道,老大今晚落入他们手里,定然难逃一死。 灵簌还没有上去,跟随来的人又一次把她按住,陈泽就在她面前,冷眼看着瘦弱的少女被捂住嘴带走。 怀中美人纤腰楚楚,盈盈一握,香味灌入鼻中,使臣顿时气消了一半,闭着眼贪婪地享受着,随后抱起怀中的人朝后走去。 老大依偎在那人的肩膀处,冲着灵簌露出苦涩笑容,明明自己也很害怕,但若能拯救了一条人命,也死有其所。 其实不用陈泽去说,她也会站起身义无反顾的去维护灵簌。或许就像教习鸨母所言,灵簌那尊贵死心眼的脾气,落到这里又不肯服软,必然生不如死。 倒不如她来,这么多年下来也学会了曲意逢迎,万一呢,万一今晚能活着出来,也是多赚了一条命。 想着想着,她落下一行清泪。 北宣王一路策马来到客栈,门口的女术士刚要转身进去通报,却被他一脚踹下了阶梯。 大门敞开,屋内一阵迷雾,香气氤氲,幕帘后面的人合衣走了出来,看见眉目寒霜的北宣王,顽劣的嘲弄了一声。 紫寄之撩起云杉衣领,把胸前的头发别到肩后,妩媚动人,“这深更半夜不睡觉,擅闯我卧房所为何意?” 北宣王不吃这一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紫寄之没料到他会动手打人,踉跄了几步才站住了脚,愤怒的眼睛迸溅火星,也是一巴掌甩了过去。 她今天又换了一副身躯,身体正处于虚弱的时候,不能动用法力,不然,怎会容忍北宣王肆无忌惮。 大抵男女力量悬殊,紫寄之这巴掌就像是打在水面上,连个水花都没泛起,北宣王指着她涨红的脸,道:“你把她弄成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你让我如何面对父皇?” 紫寄之道:“面对不了就别面对,她变成那样,不正合了你的意。” 北宣王道:“一派胡言,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紫寄之沉默了一会,冷笑道:“哼。你爹病了大半年了,这个时候开始装孝子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祁夜灵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最该幸灾乐祸的人是你吧,她可是知道你太多秘密,现在也算是因祸得福,你却来怪我?你最应该谢天谢地磕头跪拜,求我帮你解决了一件大麻烦。” 北宣王狠厉道:“你给我闭嘴。” 紫寄之偏要在他伤口上撒盐,“哈,被我看出来,乐极生悲了?” 北宣王本想再打她的手停在半空,最后烦闷的打在屏风上,屏风应声倒地,他气得浑身颤抖,叉腰来回踱步。 紫寄之好笑的扯了扯嘴角,此刻觉得口燥唇干,绕过他气焰熏天的视线,坐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品尝起来
。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喝茶,北宣王没头没脑的抢过她手里的杯子摔到地上,恨恨道:“这要是被父皇知道了,我该怎么办?都是你给我惹的麻烦!” 紫寄之道:“那就永远别知道。” 北宣王道:“你什么意思?” 紫寄之道:“祁夜灵簌变成怪物已有半年之久,今日若不是被你撞见,这么长时间,谁怀疑过?!” 北宣王烦闷道:“我听不懂。” 紫寄之笑道:“我帮你把她彻底铲除掉,了结了你的心头大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