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短暂地陷入一无所知的状态中, 就在倒下的几秒后,加茂伊吹似乎又恢复了部分知觉。但此时大脑无法自行运作,他躺在冰凉的平面上,连疼痛都变得迟钝起来。 四肢不受控制, 眼前阵阵发黑, 加茂伊吹动不了, 却突然松了口气。 脑海中无数想法与声音的碰撞终于结束, 世界显得格外安静, 他能听见梅花树在风中摇曳的响动, 这声音唤醒了他倒下前的记忆。 加茂伊吹感到茫然极了。他猜自己此时正以一种类似于灵魂离体的方式慢慢迎接漫画风格的死亡, 否则原本炸裂般的头痛不会突然消失。 如果神明实在不想让他善始善终,加茂伊吹更希望属于他的故事能在一时冲动下落幕, 而不是非要他尽力熬过漫长的黑夜, 最终在曙光将现时死去。 只可惜, 加茂伊吹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不能时刻保持清醒以控制自己的行动, 更别提扭转命运、改变神明的计划。 他非常清楚自己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在五条家的院子里, 只是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重新掌握这具身体。 这一刻,加茂伊吹想到了禅院甚尔。 御三家的主宅有检测咒力的结界,但对于禅院甚尔来说形同虚设,他没有咒力,自然就能自由出入五条家。 倒下时,加茂伊吹似乎看见原本坐在围墙上的少年一跃而下,大概是朝他而来。可他现在分明还倒在地上, 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进了院子后又去了哪。 不过是脑海中刚刚浮现这个名字, 加茂伊吹就感受到有谁正在接近, 那热源飞快包裹住了他身体的一些部位, 然后将他托起, 微微颠簸的频率与步行的速度相同。 于是加茂伊吹恍然想到——原来时间才过去一小会儿啊。 他可以确定这是禅院甚尔的怀抱。 香水、洗衣液、护发精油、刚从厨房走出时的油烟气、墨水留在指尖的芳香,所有人身上都会携带标志性的气息,这种味道是性格与经历的侧面描写,对深化印象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但加茂伊吹走在禅院甚尔身边时,从未嗅见过任何味道。在他心中,禅院甚尔就像风雪,无声也不醒目,来便来了,旁人不在意他,他也不在意旁人,自顾自地活着,太阳出来就要融化。 房门被哗啦啦地扯开,身体又摇晃了几下,加茂伊吹被放置在柔软的床铺上。那人又伸出手来,飞快地在他人中与侧颈处各贴了几秒,以确认他的生命体征。 虽然加茂伊吹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还算不错,但他早做好了屡遭挫折的准备,就还是在感受到身体又被注入了力气时,尽最大努力睁开了双眼。 房间没开灯,纸门也被严实地关紧,外面比屋里更亮,禅院甚尔正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加茂伊吹只能看见他宽厚脊背的轮廓。 或许是察觉到身后人的呼吸频率有所变化,少年扭过头,对上了加茂伊吹的视线。 加茂伊吹没说话,又转回仰面躺着的姿势,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稍微放空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了禅院甚尔坐在围墙上时说的话。 犹豫再三,他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发问道:“你为什么会说我是双重人格?” “开玩笑的。”禅院甚尔轻飘飘地将这事带过,“随口一说。” 加茂伊吹沉默一瞬,他今晚首次表现出不太热烈的情绪,客气道:“如果禅院家责怪你晚归,我会尽可能解释清楚,不为你添麻烦。” 禅院甚尔摸着下巴思考,试图回忆自己小时候是否有这样多变,以此压下询问加茂伊吹昏迷原因的念头。 他在禅院家学到的第一条生存法则就是克己,当磨灭掉大部分好奇心并学会不管闲事后,他的人生果然顺利了很多。 但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禅院甚尔还是问道:“需要为你叫医生吗?” “不用。”加茂伊吹平静道,“人格转换就是这样的。” 禅院甚尔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伸展四肢,感叹道:“你也不必这么认真吧。” 加茂伊吹想了想,回复说:“和你对话的时候,我总归是想认真一点的。你把我说的话都当成孩子的玩笑,如果口吻再幼稚些,我怕你会更不放在心里。” 微微一愣,禅院甚尔忍不住用手臂支着身体转了个方向,正面朝向加茂伊吹坐着。良好的夜视能力令他能清晰地看到男孩脸上未干的泪痕,苍白的唇色与憔悴的神情无一不在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是梦。 他忍不住皱眉,不懂为何加茂伊吹会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加茂伊吹在此时突然侧过头来,目光正撞进他眼中,弯曲的睫毛微微颤着,显出心中的几分不安。他突然问道:“你觉得,今天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不一样的?” 莫名其妙地感觉这个问题不容逃避,禅院甚尔却故意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稍微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在你提到梅花林以后。” ——是的,问题就出在那时。 禅院甚尔可以肯定,加茂伊吹正是在得到了他的回应后亢奋起来的。吐出那句话到宴会散场是两个时间节点,其中的时段内,加茂伊吹像个因酒水半价而将老板吹捧成天照大神的醉汉。 现在的加茂伊吹则更符合禅院甚尔之前见到他时的状态,疏离客气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善言辞的真相,是那种想要事事做到尽善尽美的固执性格,似乎常常有所顾忌,但总之不显得聒噪又缠人。 ——人总有高兴与不高兴的时候,所以,其实这种区别相当细微,可以说分类标准单纯只是禅院甚尔的个人感受。 如果加茂伊吹不提起这个话题,禅院甚尔就不会放在心上;但若是加茂
伊吹在意,禅院甚尔也愿意尽可能减少对方的苦恼。 “……在对于某物的渴求达到极致的时候,有些人很容易因为心中的执念失控,对吧?” 加茂伊吹也坐了起来,他抱着双腿将身体缩成一团,下巴放在膝盖上,又被环着的手臂遮住,只露出刘海下那双水亮的红眸。 “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并且因为曾经失去了太多东西,每当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曾在什么时候失态以后,就会被惩罚般感到身体出现病痛般的折磨。” 他眯眼笑起来:“你真正见过了,应该会相信我说的话吧?‘这种性格的家伙很讨厌,为他处理后续事件也很麻烦’——我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的。” 禅院甚尔盯着他,神色平静,表情中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像是在听一个平淡到令人甚至想要昏昏欲睡的故事。 加茂伊吹承认禅院甚尔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倾听者,不得不说,在这样平和的目光的注视下,作为叙述者的他也会不自觉放松下来。 于是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对不起,我总会出些让你感到苦恼的状况。” 两人沉默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 夜深了,房间里静得要命,禅院甚尔没说过他为何而来,也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依然坐在地上,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考什么,认真而专注。 加茂伊吹也在走神,他正为自己此时展现出的理性感到惊讶。 他延续了一直以来对禅院甚尔展现的亲近态度,自然地将此前人设崩坏的原因归结为“因执念失控”,配合恰到好处的真情流露,仿佛只是心灵脆弱时的剖白,并不生硬。 这番话既是在弥补他于禅院甚尔心中的形象,也是对读者的解释与说明。 加茂伊吹想,自己的确成熟了许多,他逐渐能够独自处理突发事故,虽然可能并不完美,但反正比坐以待毙更好。 在这个过程中,有件令人非常在意的事情:他利用了禅院甚尔,利用了这个两次见证他最狼狈的时刻、又两次出手相助的少年。 他说不好这是不是种极度糟糕的行为,但他明白,这总归与此前提到的“我会对你好”没有任何关系。 加茂伊吹不会后悔,理智告诉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尽管他不知道完全抛却感性的人是否还能算是“活着”。 禅院甚尔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没等加茂伊吹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某人曾重伤至影响躯体完整性、或受到过死亡威胁,就很可能出现这种精神障碍。” “禅院家没有继承术式的男人会加入躯俱留队集体行动,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见过很多与你状态相似的家伙:一场近乎全灭的厮杀以后,至少有三成幸存者再也拿不起刀。” “你想过吗?你不是在惹人讨厌,加茂伊吹。” 禅院甚尔的表情不再是平日中轻佻又随意的模样了,他望着微微睁大双眼、显出些许不可思议的男孩,沉声说道。 “你病了。” 听到这句话,此前出现在加茂伊吹脑海中的某个形容,蓦然间又跑了出来。 ——禅院甚尔就像风雪。 加茂伊吹不是风雪,可他们在某些方面那么相似,如果其中一个注定被关在名为人气的牢笼中,总不能让另一个也悄无声息地消亡。 加茂伊吹不想让他融化,想亲手将他扬到空中,再掀起一阵风,送他到未知却自由的远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