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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多情的和无情的(第1/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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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爱米丽亚小姐通信的先生恐怕是个硬心肠、爱挑剔的人。这位奥斯本中尉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大批信件跟着来。在联队的饭间里,大家都为着这件事打趣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命令他的听差只准把信送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有一回,他随手拿了一封点雪茄烟,把都宾上尉看得又惊又气。照我看来,上尉只要能够得到这封信,就是叫他拿钱来买也是愿意的。

起先乔治想法子把这段风流逸事保守秘密,只说自己确是跟一个女的有些来往。斯卜内旗手对斯德博尔旗手说:“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女人了。奥斯本可真有一手啊!在德美拉拉,有个法官的女儿差点儿为他发疯。在圣·生,又有个黑白杂种的美人儿叫派哀小姐的爱上了他。据说他自从回国以后,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唐奇沃凡尼了,喝!”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认为一个男人能够做个“不折不扣的唐奇沃凡尼”,真是了不起。他们联队里的一群年轻小伙子中间,奥斯本的名气大极了。他运动好,唱歌好,操练得精采,样样都是有名的。他父亲给他很多零用钱,因此他手笔阔绰。他的衣服比别人多,也比别人讲究。为他倾倒的人不知多少。他的酒量是体军官里面最大的,连海维托帕老统领也不是他的对手。讲到拳击的本事,他比上等兵纳格尔斯还利害——纳格尔斯曾经在拳击场里正式上过场,若不是他常常喝醉酒,早已升了下士了。在联队的俱乐部里,不论打棒球,滚木球,他的本领远比别人高强。他有一匹好马叫“上油的闪电”,在奎倍克赛马的时候,他自己做骑师,赢得了驻防军奖赏的银杯。崇拜他的人,除了爱米丽亚之外还有不少呢。斯德博尔和斯卜内把他当作太阳神阿普罗。在都宾眼睛里他就是“神妙的克莱顿”。奥多少佐太太也承认这小伙子举止雅,教她连带着想起卡索尔福加蒂勋爵的二公子费滋吉尔·福加蒂来。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一伙人异想天开,编出各种故事来形容这位写信给奥斯本的女士。有的说她是伦敦的一位公爵夫人,为他堕入情网;有的说她是将军的女儿,本来已经跟别人订了婚,如今又发狂似的上了他;有的说她是议员的太太,曾经提议坐了四马拉的快车和他私奔。说来说去,反正那女人完为爱情所左右,这种狂热的痴情,令人兴奋,令人神往,却也使沾带着的人都丢了体面。随便别人说什么,奥斯本只是不理睬,让这些小后生——他们有的崇拜他,有的跟他有交情——替他连连贯贯的编造谎话。

若不是都宾上尉说话不留神,联队里的人决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有一天上尉在饭堂里吃早饭,外科医生的助手叫卡格尔的,和上面提起的两个宝贝又在对奥斯本闹爱的事作种种猜测。斯德博尔说她是夏洛德皇后宫里的公爵夫人。卡格尔赌咒说她是个声名狼藉的歌女。都宾听了大怒。他本来不该多嘴,何况嘴里面又塞满了鸡子儿、黄油和面包,可是他实在忍耐不住,冲口而出说道:“卡格尔,是个糊涂蛋。老是胡说八道,毁坏别人的名誉。奥斯本既不跟公爵夫人私奔,也不去勾引什么女裁缝。赛特笠小姐是个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们俩早就订婚了。谁要骂赛特笠小姐,得小心别在我面前骂!”都宾说了这话,满面涨得通红,闭上嘴不响了,喝茶的时候,几乎没把自己噎死。不到半个钟头,这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联队。当晚奥多太太就写了一封信到奥多镇给她小姑葛萝薇娜,说是奥斯本不到时机成熟就订了婚,因此不必急急从都柏林赶出来。

就在当晚,她喝着威士忌调的可可牛奶祝贺他,对他说了一篇很得体的贺辞。他火得不得了,回家找着了都宾大闹。都宾辞谢了奥多太太的邀请,正在自己屋里吹笛,说不定还在写情调悲凉的诗句。奥斯本怪他泄漏了秘密,走进来对他叫嚷道:“谁叫多嘴把我的事情说给人家听的?凭什么让联队里的人知道我要结婚了?那个碎嘴子老婆子佩琪·奥多,今天索性在吃晚饭的时候拿着我的名字胡说乱道。我订婚为什么要她替我宣传?谁要她嚷嚷得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人人都知道!都宾,有什么权利告诉人家说我已经订过婚了?我的事干吗要管?”

都宾上尉分辩道:“我以为——”

年轻的一个打断他说道:“呸!以为!我知道我沾不少光,哼!知道得清楚着呢!可是别以为比我大了五岁,就有权利老是教训我。那自以为了不起的腔调儿,算可怜我吗?算照顾我吗?哼,我才不受这一套儿!哼!可怜我!照顾我!咱们倒得说说明白我哪点儿不如!”

都宾上尉插嘴道:“到底订了婚没有呢?”

“我订婚不订婚与什么相干?与这儿的人什么相干?”

都宾接下去说道:“觉得订了婚难为情吗?”

乔治答道:“有什么权利问我这话?咱们倒得说说明白。”

都宾霍的站起来问道:“老天爷!难道想解约吗?”

乔治发狠道:“的意思,就是问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君子人,对不对啊?近来对我说话的口气,我受不了!”

“怎么了?乔治,我不过叫别怠慢这么一个好女孩子。进城的时候,应该去看看她,少到圣·詹姆士那儿的赌场里去。”

乔治冷笑一声说:“想来是要问我讨债。”

都宾答道:“当然,我向来追着要债的,对不对?这才像宽宏大量的人说的话。”

乔治心里一阵悔恨,说道:“威廉,别生我的气。天知道帮我忙的地方可多了。帮我渡了几十个难关,那回禁卫军里的克劳莱赢了我那么一大笔钱,亏了,要不然我早就完了。在这一点上我很明白。可是不该对我那么苛刻,成天教训我一泡大道理。我很喜欢爱米丽亚。还有,我爱她啰,什么啰,这一套儿我也不缺。别生气啊!我知道她十十美,可是不费心思得来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唉!咱们的联队刚从西印度群岛调回来,我总得放开手乐一下啊。结婚以后我准会改过。大丈夫一言为定!都宾,别跟我过不去。下个月我爹准会给我好些零用钱,我还一百镑得了。现在我就去向海维托帕告假,明天进城瞧爱米丽亚去。得了,这样总满意了吧?”

上尉是好性子,回答道:“乔治,谁能够老生的气呢?至于银钱的事情呢,好小子,到我为难的时候当然肯跟我同甘共苦的。”

“对!都宾,我肯的。”乔治的口气真是慷慨大度,虽然他从来没有多余的钱分给别人。

“我希望干完了这些荒唐事就算过了瘾,乔治。那天可怜的爱米小姐问起,如果看见她当时的脸色,准会把所有的弹子都扔个光。这小混蛋,快去安慰安慰他吧。该写封长信给她,随便怎么让她乐一下子。她又不希望什么大好处。”

中尉志得意满的说道:“我想她一心一意的爱我。”说完,他回到饭堂里找着了几个爱作乐的朋友一起去消磨那一黄昏。

那时候爱米丽亚正在看月亮。月光照着宁静的勒塞尔广场,也照着奥斯本中尉所属的契顿姆军营。爱米丽亚望着月亮,心下思量不知她的英雄在干些什么。她想:“也许他在巡查哨兵,也许在守夜,也许在看护受伤的伙伴。再不然,就是在屋里冷清清的研究兵法。”她满心的关切仿佛化作生了翅膀的天使,顺着河流直飞到契顿姆和洛却斯脱,竭力想在乔治的军营里偷看一眼。那时大门已经关上,哨兵不放闲人出入。我细细想了一想,那可怜的白衣天使倒是进不去的好,因为小伙子们一面喝着威士忌调的五味酒,一面放开喉咙唱歌,还是不看心净。

奥斯本这小伙子在契顿姆军营里和都宾谈过一席话以后,第二天便要表示自己守信用,准备进城,都宾上尉听了十分赞赏。奥斯本私下和他朋友说:“我想送点儿什么给她,可是我爸爸一日不给钱,我就一日没钱花。”都宾不忍看着这样的好心和慷慨受到挫折,便借给他几镑钱。乔治稍微推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我想他原来倒是打算买一件漂亮的礼物送给爱米丽亚的,可是后来在弗利脱街下车,看见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只美丽的别针,心痒痒的想要;买了别针之后,手里所余无几,有了好心也没法使了。反正爱米丽亚需要的并不是礼物。他一到勒塞尔广场,她就仿佛照着了阳光,脸上登时发亮。他那眼熟的笑容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爱米丽亚多少天来牵心挂肚,淌眼抹泪,心里疑疑惑惑,晚上胡思乱想睡不着,一看见他,顷刻之间把一切忧虑都忘得精光。他站在客厅门口对她满面春风的笑着,样子雄壮得像个天神,连他的胡子也跟天神的一样好看。三菩满面堆着同情的笑容,说道:“奥斯本上尉来了。”(他替他加了一级)女孩儿吓了一跳,脸红起来。她本来在窗口的老地方守望,立刻跳起身来。三菩见了连忙退出去。门一关上,她翩然飞来,伏在乔治·奥斯本中尉的胸口上,仿佛此地才是她的家。可怜这喘息未定的小鸟儿,在树林里挑中了一棵枝干硬直、叶子浓密的好树,准备在上面做窠,在上面唱歌。哪里知道,也许这棵树已经被人选中,不久就会给斫了下来呢?将人比树,原是从古以来沿用的习惯。《伊利亚特》一中第十七节,梅尼劳杀死由福勃思,荷马以狂风吹折橄榄树作比喻。;a;;;a;gt;

当时乔治很温柔的吻了她的前额和泪光晶莹的眼睛,对她很慈祥很和蔼。她瞧着他衬衫上的别针(以前从来没见他戴过的),只觉得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装饰品。

细心的读者看了年轻的奥斯本中尉刚才的行事,听了他和都宾上尉一段简短的谈话,大概已经明白他的为人。一个看破世情的法国人曾经说过,在爱的过程中,两个当事人,一个主动的爱人,另外的一个不过是开恩赏脸让对方来爱自己。那痴情的种子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有些着了迷的情郎瞧着心爱的女人样样都好;她麻木不仁,只说是端庄;她痴呆混沌,只说是姑娘家腼腆贞静。总而言之,明明一只呆雁,偏要算是天鹅。那女的呢,自己幻想得天花乱坠,其实所崇拜的不过是一头驴子。男的是块木头,她就佩服他那大丈夫的纯朴;男的自私自利,她就崇拜他那男子汉的尊贵;男的是个笨蛋,她只说他不苟言笑,举止庄重;简直像美丽的蒂妲尼亚仙后对待雅典城里那织布匠的光景。这类阴错阳差的笑话,都是我亲眼看见的。毫无疑问的,爱米丽亚相信她的情人是国最勇敢最出色的人物。奥斯本中尉的意见也和她的差不多。

他确是爱在外面胡闹,可是年轻人像他一样的多的是,而且女孩子们宁可要浪荡子,不喜欢扭扭捏捏的脓包。眼前他仍旧是少年荒唐,但是不久就会改过。如今大局平靖,他也想从此脱离军队。因为那科西嘉魔王已给幽禁在爱尔巴岛上,以后还有什么机会升迁,什么机会炫耀他了不起的武艺和勇气呢?他父亲给他的月钱加上爱米丽亚的嫁妆,够他们生活了。他准备在乡下找个舒服的去处,适宜于打猎的地段,经营经营田地,打打猎,两个人快快活活过日子。结了婚仍旧留在军队里是不行的。难道让乔治·奥斯本太太在小市镇上租两间屋子住下来吗?如果他调到东、西印度群岛去,那就更糟糕。她只能和一大堆军官混在一起,倒得让奥多太太对她卖老。奥斯本讲起奥多太太的故事,把爱米丽亚笑的动不得。他太爱她,不忍叫她跟那讨厌的、俗气的女人在一起。再说,做军人的妻子生活很艰苦,他也舍不得让她受委屈。他自己倒没有关系——他才不在乎呢!可是他的小宝贝儿却应该在上流社会出入。做了他的妻子,这点福气是应该享的。他这么提议,爱米丽亚当然应承下来。他不管说什么她都肯照办的。

这一对儿年轻男女谈谈说说,架起不知多少空中楼阁。爱米丽亚筹划着怎么布置各色花园,怎么在乡村里的小路上散步,怎么上教堂,开圣经班等等;乔治却想着要养狗养马,置备好酒。他们两人就这样很愉快的消磨了两个钟头。中尉只能在伦敦耽搁一天,而且有许多要紧的事等他去办,便提议叫爱米小姐过他家去跟未来的大姑小姑一起吃晚饭。爱米丽亚很高兴的接受了他的邀请。他把她带到姊妹那里,自己去办自己的事了。爱米丽亚那天有说有笑,两位奥斯本小姐大出意外,心想或许乔治将来真能把她训练得像个样子也说不定。

乔治先在却林市场点心铺子里吃冰淇淋,再到帕尔莫尔大街试外套,又在斯洛德咖啡馆老店耽搁一会儿,最后便去拜访加能上尉。他和上尉打弹子,玩了十一场,赢了八场。等他回到勒塞尔广场,比家里规定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迟了半点钟,不过兴致却很好。

奥斯本老先生可不是这样。他从市中心回来,走进客厅,他的两个女儿和那斯典雅的乌德小姐都上前来欢迎他。她们看了他的脸色——那张脸总是板着,最好看的时候也是黄胖浮肿的——她们见他满面怒容,黑眉毛一牵一扯,知道他那宽大的白背心后面准是藏着一腔心事,烦恼大着呢。爱米丽亚向来和他见面的时候总是慌得索索抖,那天她走上前来,老头儿很不客气的咕哝了一声,表示跟她打招呼。他那毛茸茸的大爪子把爱米的小手马马虎虎拉一拉就算了事,然后一脸没好气的样子,回头向大女儿瞅了一眼。大小姐懂得这眼色就是说:“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忙说道:“爸爸,乔治进城来了。他这会儿在骑兵营,今儿晚上回家吃晚饭。”“哦,他来了。我可不高兴等他,吉恩。”说了这句话,这位贤明的好人往自己的椅子里一倒。这间幽雅而且陈设讲究的客厅里静得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法国式大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仿佛它也有些心慌意乱。

这只大钟的顶上安着黄铜的装饰,塑的是伊菲琪娜亚做牺牲的故事,那些铜人儿都是欢欢喜喜的样子。一会儿,钟打五下——那声音又重又深,很像教堂的钟声——奥斯本先生便把他右边的铃带子狠狠的拉了一下。佣人头儿慌忙从楼下上来,奥斯本先生对他大声喝道:“开饭!”

佣人答道:“老爷,乔治先生还没有回来。”

奥斯本先生沉着脸说道:“乔治先生干我屁事!混帐!我才是这儿的主人。给我开饭!”爱米丽亚吓得直哆嗦,其余的三个小姐互相使眼色通了个电报,屋子底层立刻乖乖的打起铃子催吃饭。铃声一停下来,一家之主不等佣人来请,把手插在蓝大衣的大口袋里(他的大衣外面钉着一排黄铜扣子),自管自大踏步往楼下走,一面回头向四个女的瞪了一眼。

她们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跟在父亲后面走下去,其中一位小姐问道:“亲爱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德小姐轻轻答道:“大概是公债跌价。”一群女人不敢作声,战战兢兢的跟着满面怒容的领队人下去,不声不响的在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吃饭前他粗声祈祷,听上去只像咒骂。过后当差的上来开了银子的碗碟盖。爱米丽亚怕得直发抖,因为她恰巧坐在可怕的奥斯本先生旁边,而且乔治不在,桌子这边空了一个位子,只剩她一个人。

奥斯本先生抓紧了大汤匙,两眼瞅着她,声音阴沉沉的问道:“要汤吗?”他把汤分给大家,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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