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余罪不问
小荣也很享受被人夸赞:“如何高明?”
“不惩治,不杀戮,却能成事,不仅高明,还罕见!”
小荣心里咯噔一下:“罕见?难道以前都是要用杀戮手段?”
车夫就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是也。今日之事倘若依照往常,不仅要惩治首犯,且惩治之手段必严酷异常。”
小荣接过话题:“我也想摆摆样子,架几把刀剑唬人,可终究以为不妥。”
说完,小荣闷闷不乐,车夫以为是小荣感到无趣,赶忙给小荣讲解前几任外派官员会用到哪些手段:什么刀砍斧剁,什么挖心剖肝……
小荣听不下去,赶忙伸手拦阻:“怎么全是肃杀之意?身为小人物,就不能用一种柔和、妥帖之方式解决问题么?”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是师父跟他说过的话。
车夫不解:“刑罚不分大小人物,大王向来公平,越是重臣,往往受刑越重。”
小荣知道谈话内容跑偏了,想要归正话题,于是问道:“依靠刑罚,能收取整年之税赋?”
车夫如实回答:“刑罚一时有效,但常常使得轻犯者举家迁徙,重犯者更加放肆,终究是无法尽收税赋。”
小荣点点头,发出了一声感叹:“从来治国凭圭臬,毕竟安邦靠经纶。”
车夫不明所以,小荣解释道:“无妨,我这话乃之内容,并非评价今日之事。”
车夫感觉自己跟不上小荣的频率,于是就专心赶车,而小荣则陷入了沉思:“难怪傅说与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高兴得像是一个大孩子,敢情是朝堂之事太过压抑,每天不是明争暗斗就是严刑峻法;难怪侯雀每天在府中谈论最多的是如何开展大规模教育——教育可以弥补严刑峻法的不足,使更多的人爱法遵法,而不是一味惧法避法。”
话题转远,武丁与傅说大刀阔斧地改革前朝弊端,建立了更为公平的惩治体系,将商朝律法不避权贵的公正性与惩治罪徒的效力性通通发挥了出来,可他们忘记了一点,即“富贵拘法律,贫贱畏笞榜”——富贵之家要受约束,不得妄为;贫贱之家也应畏惧制裁——这一理念的践行,必须要依据其时代的民众特性。
如果盗窃应受重罚,那么一个毫无认知能力的商民路过一处私家园林,趁主人不在,采摘昂贵果品用以专享,这种行为当然算是盗窃,可也需要重罚么?
依后世来看,判罚依据应该看商民年龄几许,再看主人是否追究,再看商民的认罪态度,再看双方是否认同赔偿与调解。
可如今,小荣从公处,从实际之处,看到的都是严惩不贷。
师父告诫小荣不要有肃杀之意,可小荣别说是“有”,就连仅仅听到这些,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他此时只有一个心思:希望自己永远不要亲眼看到杀戮。
可身在其中,岂是他说不想就能不想的么?
在下一个村庄,小荣亲眼目睹了无比惨烈的一幕。
强盗将妇孺的尸体晒成干,并且切成细条状,悬挂于山脚路边的树上,以阻挡官府的围剿。
而官府更狠:将强盗小头目等人的尸体砍成几大块,再打乱拼凑成重新的面貌,用麻绳紧紧捆绑成形,置于进村的几处要道,以作威慑。
随行的兵士都已见惯了厮杀,倒是无碍,而有些侍从则是久居殷都,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
他们纷纷瘫软着身子,不肯再向前一步。
小荣更为无奈,他只是遥看这种景象,就已经天旋地转,终是将五脏六腑吐了个干净。
车夫跟两名侍从耳语几句,催促其找来负责的地方官员问个清楚。不同以往,这次那两名侍从刚要离开,又有好几名侍从主动随两人狂奔而去。
小荣也想尽快离开,可他看向车中,此时尚有几块空白的布匹跟甲骨需要填入内容,他还是决定留下来。
想想也是,他若是就这么乘车走了,既失了公务,又失了公心。
必须坚持下去——只有这样,等他回到侯雀身边,才会被高看一眼;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给无辜商民一份告慰。
少时,一名官员乘着一辆华车而来,车身用细珠装点,车前以良马驱策,竟比小荣受赠于侯雀的这辆车还要豪气。
面对奢华无度之人,小荣本想给出下马威,甚至都准备好了说辞,不料离着老远的距离,该官员就跳下车来,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且第一时间伏地拜礼。
见该官员如此知礼,小荣也就消了气,并重新命令车夫听音传话——毕竟先问清案情最为要紧。
“你管辖此地,为何不清理此等场面?”
官员起身答道:“大人所指可是清理尸身?若是今日清理,明日又有殒命之人,莫不如与那贼人对峙,以抑制其妄动。”
小荣一想也对,就在车里点了点头:“你且言明,此地事态怎会如此不堪?”
“禀大人,此地本是山村相依,乡里和睦,可就在去年开春,有一帮匪类与脱离师旅之人勾结,掳走劳力,占山当道,常有恶行。”
“明白,你能想到此法来威胁群匪,已是不易。”
官员像是领悟到了什么,赶紧拾起戒心:“大人,我率众厮杀数人,匪类之尸身皆是近来战死,而后再行布设,并非源自私刑。”
说完,他又迅速放下警惕,抬起了头,对着车夫露出期待的目光。
小荣明白,他这是在等自己的态度:如果选择追究,他自有说辞;如果选择奖赏,他就会拿出另一种方式应对。
小荣选择暂且不管,不给他表演的机会:“说说下一步打算。”
官员脸上并无任何失落,而是狡黠一笑:“请大人明示。”
小荣心道:“好家伙,甩锅啊!真是比胡宗旭他们一家还狡猾。”
既然官员有所请示,小荣也就不能再藏着了:“只拿匪首,其余不问。”